蔡天新(1963- ),主要文学作品有诗集《彼岸》、《梦想活在世上》,散文集《横越大陆的旅行》,传记《与伊丽莎白·毕晓普同行》。现居杭州。
漫游 笛卡尔 弗吉尼亚 唯一的爱 孤独之王 美好的午餐 梦想活在世上 尼亚加拉瀑布 在水边 疑问 受伤的乳房 再远一点 我们在世界的海洋上游泳 最高乐趣 回想之翼 绿血 飞行 一部巴西电影的前半部分 记忆 哈瓦那 告别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在五色的人海里漫游
潮湿茂密森林中的一片草叶
一切都是水,一切都是水
时间自身的船体掉过头来
顺着它蜿蜒的航线而下
一座白柱子的宅第耸立在河岸
斑鸠的飞翔划破了天空的宁静
远处已是一片泛紫色的群山
岛屿存在了数千年
一个衰落的贵族之家
像伊比利亚的维加
海平面悄悄地上升
几何体隐匿在水下
不安、敏感、生性孤僻
等待船只和旗帜
等待克里斯蒂娜女王
徒然把灵魂的激情奉献
我在黑暗中穿过弗吉尼亚
她的眼睛是一千盏熄灭的灯
一只主红雀停栖在她的腹上
她的肚脐,我所珍爱的一个词
乔治·华盛顿仍在弗农山隐居
和他的七个追随者,说着梦语
而当东方露出微白,我掉过头
她依然倾身倚在她的往事上面
唯一的爱生活在我的内心
她披上血液的外衣
思想沿着经络生长
唯一的爱存在语词之间
声音象白色的羽毛
飞翔在蓝天的睡眠里
唯一的爱裸露在阳光下
在一只铁皮罐头里边闪耀
——已经被我吃掉多年
一只铁皮罐头在空地上闪烁
金属的岛屿
在一片汪洋之中漂浮
远离了屋顶
一只海鸥飞越其上
它返回,衔着一根羽毛
犹如一次爱情
照亮了我的身体
当人们在那些被歌唱的棕榈下漫步
珍珠的草皮上初放着番红花
一只白嘴鸦掠过灰蒙的天空
我在奥里弗大街的一家餐馆用餐
一个穿法兰绒裤子的人曳足而行
持续的细雨溅湿了他的无带低跟鞋
我吃着热小松饼和圆脆饼
从一扇窗子里看到了海景
树枝从云层中长出
飞鸟向往我的眼睛
乡村和炊烟飘过屋顶
河流挽着我的胳膊出现
月亮如一枚蓝蓝的宝石
嵌入指环
我站到耳朵的悬崖上
梦想活在世上
蓝色之上的白色
被蓝色包围的白色
象沉溺于梦幻的死亡
鸟的羽毛多于游人的发丝
鸟的嘴唇比情侣的嘴唇
更早触及云母的雨帘
我随意说出几个名字
让它们从水上漂走
和黑夜一起降临
一枚失血的太阳颤抖了
向死亡再进一步
一千只冰凉的手伸入我的后颈项
黄昏来临,犹如十万只寒鸦,
在湖上翻飞,而气温下降,
到附近的山头,像西沉的落日
消失在灌木丛中。
我独自低吟浅唱,在水边。
用舌头轻拍水面,溅击浪花。
直到星星出现,在歌词中,
潸然泪下。
疑问
把头伸出有铁栏的窗户外
把椅子敲碎在膝盖面前
冬天的风从梧桐的肚皮上溜走
落叶的影子在泥土上摇曳并消失
犹如雪飘在湖上被水溶化
大人物坐着轿车去办公
孩子被一个小小的愿望驱赶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
像一梭子弹穿过暗夜的墙
我重又投入诗歌的怀抱
头枕着温馨,双唇吻遍颈项
我解开语词的钮扣,把脸颊贴着胸口
她受到挤压,露出一丝恐慌
我让她忆起昨日的美妙时光
那红润的乳晕像天边的朝霞
她低下头,额上渗出汗水
眼神蕴含着苦难的记忆
她使我陶醉,一种震撼的力量
将我的躯体托升到空中
再远一点
我们将看到
人群像砂粒
堆砌在一起
彼此相似
再远一点
我们将看到
房屋像贝壳
或仰或卧
难以分辨
再远一点
我们将看到
城市在陷落
市民们纷纷出逃
搭乘超员的旅客快车
再远一点
1
我们在世界的海洋上游泳
白天的一半没入水中
夜晚的一半浮出水面
2
在阳台上,你看见什么了吗?
春天正驶向另一个码头
这里,那里,不时改变着航向
3
立交桥是坚定的
白色的帆,红色的帆
在一个黄昏撞得粉碎
4
我们在世界的海洋上游泳
死亡是面诱人的旗帜
悬挂在不可企及的桅杆上方
请客人们旅行吧
美丽的金斑蛾
鼹鼠腓红的手
开蜡花的灌木丛
小溪的喧响之流
青草在身后起伏不定
人们在树上涂抹糖浆
罗得之妻在逃离时回望
顷刻化为一根盐柱
夜晚不知道夜晚的吟唱
孤独不知道孤独的美妙
没有时间的最高乐趣
当我忆及遥远的往昔
怀着兴味,听从幻想的劝告
一双因患冻疮肿大的手
在白色的窗帘布后面出现
一位死去很久的亲人的脸
一片淡紫色的悠远
被一个感觉的鼹鼠丘破坏
像一座石板地的旧式楼房
以此伤害了黑夜的眼睫
一把精心制作的扶手椅
和一个并不丰富的藏书架
回想之翼的两次扑动
我从北方回来,夜已经很深
我进屋后返身关门
发现了台阶下的树叶
这是从被台风刮倒的
法国梧桐上掉下来的
树的躯干已被拖走
我好像看见一摊血
淤积在地上
我记得双亲大人喜欢
在树下乘凉,稍歇
谈论他们的孙子
我甚至记得他们
费劲吐出褐色瓜子的情景
那是在去年夏天
今年夏天,我不知道
今年夏天他们将怎样度过
当飞机盘旋,上升
抵达预想的高度
就不再上升
树木和飞鸟消散
浮云悄悄地翻过了
厚厚的脊背
临窗俯瞰,才发现
河流像一支藤蔓
纠缠着山脉
一座奢华的宫殿
在远方出现
犹如黄昏的一场游戏
所有的往事、梦想和
人物,包括书籍
均已合掌休息
那是一片月光下的银色沙滩
临近萨尔瓦多,狂欢节的故乡
大西洋在这里拐了一个弯
对岸是象牙和棕榈的非洲
炽烈的爱情发生在姨甥之间
一天晚上,她找寻不到情人
唇边燃烧起四十朵玫瑰,裙裾
和乳房像风沙一样横冲直撞
整个村庄都为之颤栗不安
而在由血缘关系维系的家族里
年老体衰的姐姐郁郁寡欢
眼睁睁地看着亲人远走他乡
那是伦敦一家喧闹的酒吧
(托尼·布莱尔的宅第附近?)
一位初次谋面的女子对我说
她迷恋拉丁美洲的音乐
而此刻我正凭窗独坐
在安第斯山中的一座城市里
倾听一首忧伤的探戈舞曲
想起了她的身姿和短发
谁能够找到心中的旋律
就可以如愿以偿地返回往昔
在陌生世界的玻璃器皿中
显露眉宇间的孤傲和光洁
我看见玫瑰色的火焰中
激荡着一个大海
街道敞开来
像一个成年男子的胸膛
斑驳的墙壁和窗扉
失却了青苔的天井
人们从洞一样的门里进出
朗姆酒的瓶子被收回
莎莎舞曲的余音缭绕
从高高的防洪堤上
那个勇敢的古巴男孩
又一次纵身跃下
三面环礁的激流
城堡一样的大教堂
犹如硕大的容器
吸纳着五颜六色的游客
而在古老的跑台山上
朝向北方雾气腾腾的海面
一支支火炬被点燃
等待某个时辰的到来
从圣马丁广场的榆树下向东
船呜像书桌一样整齐地排开
地铁诸线交汇于七月九日大街
并不通向谜一样的里科莱塔
戴墨镜的老人握着拐杖
在一位东方女子的陪伴下
步出麦伊普大街的一座公寓
他即将辞离故国
开始一生最后的旅行
他从父亲留下的藏书里反复挑捡
还有记载家族史的相册
最难割舍的是拉普拉塔河
尽管他已分辨不清水色
此行显然经过精心策划
为了给热爱他的读者留下
一个无法解开的地理迷宫
哪怕利用瘦小赢弱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