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想(1975- ),现居四川。
她说:风;她说:肉体。
她说:一只乌鸦长久的颤栗。
黑暗涌进内心的房间,
词语在水泥地上留下痕迹。
她说:减少;她说:多余。
她说:一枚雨水冲破的颤栗。
傍晚的火车抛弃飘舞的站台,
逃跑的树林哭泣第二次。
她说:飞翔;她说:悲剧。
她说:一根电线传播的颤栗。
漫无边际的夏天缺乏梦幻,
没有攀登天堂的楼梯。
她说:爱;她说:笑话。
她说:多余的信笺写下的颤栗。
远方的城市值得赞美,
到达的早晨正好编成诗句。
1997.5.25
茫茫夜色中,我经过这座桥。
我是否到达了语言的郊区?
神仙在哪里?鱼在哪里?
那钓鱼老人的身影,一个比喻:
桥是真实的,而我是虚幻的……
流水从桥下经过,真实吗?
白天我看见树枝、旧衣服、羽毛,
在脏兮兮的水面上发出绿光。
逝者如斯!现在我看见汽车里
三个中年人正闭上眼睛。
“死吧!为她去死!也为他去死!”
“她是不下蛋的鸡,不是教育。”
“哈,他输了房屋,输了老婆,
最后输掉了一生汇聚的阴影。”
“死吧,快乐来自于死者的安静!”
我的耳朵震动,眉头紧皱。
海伦!在特洛伊战争中的海伦,
此刻你又扮演什么角色?
第三者!我比喻中的钓鱼老人。
老人啊老人,你的面孔又多了一幅!
我敲打玻璃窗,在肮脏的玻璃中
观察:路边站立的少女……我想象
她的脸上有厚厚的脂粉,
她的身体里有秘密的发条,
我在想象中把它上紧。生锈吧。
生锈吧。衰老是公众唯一的情敌。
“能否用语言保持明亮的肤色?
用一首诗写出真正的黑夜?”
“去死吧!为她去死!彻底地死!”
“我疯了吗?我不过是搭错了车。”
在语言的郊区我敲打玻璃窗,
观察,想象:一辆破旧的中巴
一座默默无闻的小桥(它的名字
包含着命名者对于美的欲望)
和路边阴影下站立的少女(等待?)。
她是谁?战争结束以后的海伦?
一句傻瓜的歌词?时代的小圆镜?
呵,我已经忘记了桥,桥下的流水,
神仙和鱼,成为第三者的钓鱼人。
──汽车转入山间,符合道路的语法。
1997.6芙蓉溪畔
用一行旧诗点燃肉体,用几滴
墨水制造天堂。风吹过之后
又是一片孤寂的树林
又是无数哭泣的石头
风吹过之后,又垂下了头
书籍挡住发疯的幽灵
时间的流沙却破门而入
多少词语死于富贵和安乐
又垂下了头,大地降下旗帜
肉体在黑暗的水里翻滚
身披塑料布的诗人倾斜肩膀
风吹过了树林纵欲的头发
风吹过之后,天堂冰凉
墨水忍受着白纸无聊的开阔
诗句出奇地翻新,半夜
石头悄悄爬上了脏乱的书桌
1997.6.24
偶然的大海探进窗户
一根钢针刺穿蝴蝶的翅膀
翻开的书上有风吹来
诗意的鲸鱼张大了嘴巴
啊,一个中午的沉睡
一些词语转动隐藏的齿轮
发电机的声音低落
草帽遮住了阳光的脸庞
坐着写诗的青年满身酒气
敲打键盘如同敲打仇敌的脑壳
想象的稿纸嗡嗡作响
轻薄的手指移动记忆的肉体
我终于等到这幸福的一刻
偶然的大海解救了堕落的小孩
太阳象一枚发烫的硬币
砸进了中午性感的胸膛
1997.6.30
把道路搬到纸上,把革命的
火把浸入海水。我说出
恐惧的石头,我说出梦幻的诗篇
我说出几次想象的艳遇
死去的友人回到旧日的房间
旧日的艳遇,旧日的风雨
死去的友人带走占卜的贝壳
我拉开肉体的抽屉,我拉开
欲望的窗帘,一些僵硬的词汇
闯入凉爽的大理石门廊
我说出黑暗的细节,我说出灵魂
在纸上谈论爱情的火灾
在房间里构造鲸鱼的大海
革命的火把不让它复燃
浪漫的题材不让它消失
我说出灵魂,说出杀人放火的诗篇
死去的友人发来兴奋的传真
最彻底的隐居在墓地
扫墓的少年放下鲜花
我说出的是幸福生活后的灰烬
把道路搬到纸上,在纸上
继续西西弗斯的命运
我终于彻底放弃了空虚的远方
我终于爱上物质的鲜艳外衣
我终于说出精神荒废的台阶
1997.7.4
关于肉体的变形记,关于大地的
秘密。一个人消失在树林深处
另一个人出现在光芒的阳台
关于闻鸡起舞的石头,关于星辰的
无端叫喊。谈情说爱先生
早早披上了鲜花的长袍
拿起生活的武器,或者放下
幽灵的速度不可预测
劳动者的歌唱不得停止
只为了仰望天空,只为了消遣
诗意盎然先生,幸福先生
编写了这温柔的一曲
阳光照临的下午,我需要
另一首诗在山顶叫喊
我需要另一双手,在暗中
拍打时光粗糙的肩膀
在暗中,歌唱的枝条精神失常
另一个上帝在收音机里布道
我需要另一只耳朵
向旧时代的飓风猛烈敞开
阳光照临的下午,向白银敞开
我需要另一件衣裳,在暗中
向稻草人靠拢,向
时光交出青春的储蓄所
在暗中,我发现写诗的恶魔
我发现黑背鸦的美梦
阳光照临的下午,我发现
另一首诗面目狰狞
1997.8.2
从悬梯上下来,他引起了混乱
仿佛一架飞机冲向大海
仿佛晴蜓丧失了翅膀
我们在水池边谈了一小时
而高耸肩膀的另一群
在黑暗窗户里窥探
那看不见的巨型机器
疯狂旋转,疯狂
这新式的欢乐
和新式的精神
多么好
我们可以继续活着
仿佛混乱和宁静
这性格不同的两姐妹
只是纯洁的一个
仿佛我们在水池边的一小时
涉及肉体,涉及汽车
也涉及一位美国人的诗
他从悬梯上下来,引起混乱
仿佛一棵旧树怀孕
仿佛饥饿的肚子春暖花开
雨在窗外带来了寂静中的观察
一个纸上的大人物色彩鲜艳
他撑开的伞上音乐响起
他悄悄走出了词语的房间
小河下游的妇女在呼唤
石头里的血迹被清洗
他走上长满青苔的河堤
他的脖子因为雨变短
必须承受雨滴的敲打
必须热爱潮湿
因此他到达模糊的对岸
因此他需要一个客栈
一个纸上温暖的客栈
他需要一根毛巾擦亮额头
雨在窗外带来了寂静中的观察
他不知不觉就丧失了春天
1997.8.28
他戴上墨镜,有什么奇怪?
——Sylvia Plath
从一块旧报纸得到线索:多年
以前,他被压在沉重的“石头”之下
度过乏味的童年和少年。
“挺住意味着一切”,他的嗓音
在光阴的黑白键盘上越来越粗糙。
他开始喜欢辣子鸡和炸酱面。
……有一次,他发现班上的一位
女同学有点象白骨精:青春的
齿轮转动了!他把铅笔削得
非常尖。他弄懂了“我是另一个”。
发现菜青虫可以成为花蝴蝶,他
又过于高兴,跳得太高
遥远的天堂也被吓得够呛。
而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他跟着
老师(呵,永恒的记忆!)爬山涉水。
好东西不长久。他多想留下来
在漆黑的山洞,陪那些喜爱赌钱的
家伙:吹牛,追女人,为小市民
和新闻机构准备笑料。他宁愿
“逃避”就是“迎向”。
老狗学不会新把戏。他的筋斗云
早已过时,现在是
爱滋病时代,他只好在冰凉的
水泥地板上来回移动,吸烟
研究那微微凸起的腹部。
1998.6
这是玫瑰,这是死亡的礼物
这是偷偷孕育的孩子
这是少女腹中光明的果实
黑夜拥抱黑夜
这是人类最后的祝福,这是美
这是发丝,玫瑰的床铺
这是梦幻亲吻的白骨
这是时光的车轮在打滑
这是一次短暂的忘怀
越来越短,终于短到了无限
这是大风吹来谎言
这是黄金与稻草
这是片刻的欢乐和悔恨
这是爱的坟墓,婚姻的居所
难道你不想承认
这是青春和青春的对话
这是永恒的火把
你不要熄灭它
这是你渴望的肩膀
这是美,美染红了死亡的嘴唇
开始下雪了。一阵又一阵风吹着
午夜的长街。我俯身在一些
冰凉的词汇里,在一些
废弃的台阶上,看见
灯盏,窗户和卖火柴的小女孩。
多少年过去,多少个午夜里
我取出脑袋中的电池。
那些运送鲜花的汽车是假的,
那些在公园污浊的水面上唱歌的
天鹅,也是假的。
只有雪,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的雪
压断了脆弱的树枝。
这也是假的?零点钟的树枝
不愿意结出的鲜艳的果实,
也是我不愿意写下的诗。
我的脑袋空空荡荡,手上的
电池在变软,终于腐烂。
外面世界里的雪却越来越大,
卖火柴的女孩终于卖掉了自己,
她还是没有房屋和衣衫。
不能打开窗户,不能在午夜的
长街上背诵她的情书。
一根火柴照不亮漫长的旅途,
一根火柴熄灭了一切,
幻像的灯盏也已被风轻轻吹落。
开始下雪了。哪一条街道
是漆黑的?哪一双眼睛看见了
爱情悲伤的脸庞?哪一个人
怀抱着流泪的纸月亮?我
移动钢笔,让午夜的雪更加明亮。
1998.11
春天呵!尖叫的花园之血
石头击中带电的脑袋
抚摸夜晚的鲜艳翅膀
抚摸你和旧情人的未来
就是他!皮肤四分五裂
用鲜血给石头解渴
在天空铺满肉体的云彩
就象白昼不祥的预言
就象我对你的悔恨
就象桃树下孤立的女子
穿着旧衣裳的女子
我们终于梦见的雅典娜
我们终于梦见神祗
就是她!坚持了纯洁
坚持雨天写信
坚持花心里无边的大海
春天呵!尖叫的骨头
支撑大地的诗句
也支撑了墨水洗黑的脸庞
也支撑了一段人间姻缘
1998.7
我身边坐着的是另一位
沉默的诗人,仿佛要
赶赴命运的约会。女孩子高声尖叫
我曾经把她们作为生活的
动力。"每个人都得认真准备,
接受时光的教育。"有一次,
在梦中,我邀请了其中的一个
去扮演哈姆雷特和俄菲莉亚
我们的分歧早已存在:她
从小立下志向,要向苦恼挑战。
在46路车上,她为什么
认不出我?"小时候,我总把瓜子脸
写成爪子脸,老师总是批评我。"
"都必须买票,除非你是卖票的。"
售票员挺了挺她高高的胸。
我玩弄口袋里的一把小刀
闪亮的锋刃胜过词语深处的痛。
"话又说回来,我并不希望一首诗
让我在黑夜里流泪……"明天,
我还得走上岁月的讲台,教她们
编写有关梦想的复杂程序。
2000.4
默默地看完《苦月亮》(Bitter Moon),我们三个
突然发现房间是如此阴暗。"出去走走吧。"
"好的,我带你参观古迹。"她曾经多么地厌烦
这破旧的山中校园啊。我尾随于她们身后
仿佛电影里的休格兰特羞涩地摸向"咪咪"的船舱。
"这是清水园,实际上我们称它'亲嘴园'",
我忽然记起陪她游览白水湖的上午,两只浅灰色的
水鸟傻乎乎掠过我们驾驶的机动船。她拍手大笑
我却为她颤抖的曲线而激动。"你看看,那晾着
蓝色裙子的阳台,五年前我在那里数星星。"
的确,我曾在黑板上画过一幅有关星辰的图案,
向她和她的同学解释一场大灾难后的幸存者。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对着她现在的同事
一个擅长丝印(私赢?)的胖姑娘信口而谈:
"从闻鸡台望出去,是研究核武器的地方,你
害怕吗?"我默默在心里补充:"瘟鸡台,
经常有几个小女生一早就来吊嗓子。"她们
一左一右,小雨点打着小花伞,为她们的浪漫
乱想增添了无限情调。"假如那蜇居巴黎的
美国断腿作家,假如……"没来得及继续
假如,我们已到达一扇紧闭的铁门前。
"那最开阔的地方我们却去不了,唉!"我听见
铁门的另一边,操场上有一群孩子乱叫乱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