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家里的猫
你给我们开门的时候
惊人地站直身子,一动不动
你审视我们庞大的行李
而我们也注意到
你雪白的肚皮毛茸茸地起伏着
你而且是男的
我们开始喝茶
窗台上有一盆年久的仙人掌
据说你累的时候
就坐在那儿打一个盹
但你几乎从无睡意
你的身子总是紧绷绷得像弹簧
我们不敢迎视你
你的右眼是火红的
另一只是乌黑的
在晚上却都发出蓝光
你疯狂地迷于一切线条
鞋带、桌腿以及锁链
你真的差点缠断了我的脖子
有一分钟我指点着一幅老画
你的前爪马上挂住了我的食指
以后我吃东西的时候
那根手指就感到无比沉重
入夜时分你格外癫狂
你把头塞进套鞋翻起跟头
然后像箭一样射过
我们与朋友之间的长桌
你把身体弯折出种种可怕的姿态
然后大叫一声跳上钢琴
键盘被奏出一串占卜一样的声音
这时钟就响了
墙壁也震得摇晃起来
第一个夜晚你彻夜地
蹲在我们的枕畔
我们做爱的时候
你从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噜响声
像害哮喘病的垂死的老头
而你一双鬼火似的眼睛
却发出诅咒使我惊恐
我也盯视着你
永不入眠
我们要离开的时候
还是你开的门
这回你毫无表示
而在火车上的时候
我发现自己所有的诗稿
已被啃得稀巴烂
这一辈子将无从澄清
你爱我还是恨我
那些深夜我无法逃避你
如果那些白天晦暗而又低沉
我怕鬼
而在无眠的夜晚
我觉得自己就是那
依依追随的空廊中的魅影
而那时在镜中突出的脸
却不可思议地美丽
我究竟知她多少
她这被无数愿望无数梦
无数了结不了的爱困陷住的
夜间的伶鬼
她在镜中注视她
企图认识她
然而头一偏
她就烟消云散
只有一炷沉香
总在静静地烧
1985.9
天光晃着晃着
你在那边美丽地形成
唯唯诺诺像一只小鸡
我的小鸡
你幸免灭顶之灾
不将存在的那根脐带
转而使我悲戚
在已臆想好的关系里
母与子
我与你
我已磨好了刀
血在天花板上喷出斑斓花纹
一双细足倒提着
那就是我的爱
你该是金黄色的
辉煌像一只鼎
但也难说你会是漆黑一片
把我的窗户涂没
谢天谢地
为这一次和解我要喝醉
那也是我的恨
我长久地内望子宫
你莫须有的存在
我艰辛地翻山越岭
在睡眠中与你竞走
最终是我得救
如今我为你招魂
用怎样一种语言
你蜷伏我膝头聆听
而我没有任何寓言
你的母亲只有很多秘密
你就是其中一个
现在走在这葬仪的队首
我一身鲜红
为你而执一捧罂粟花如火
你的兄弟姐妹都会被告知
你是长子你先于一切
而且你比谁都美
因此我为你骄傲
回到家中一如既往
蹒跚在窗帘帷幔之间
我思念你不可知的形象
烛火弥漫你奇异的气味
你生来不属于我
出门前对着镜子整装时
却见到你与我同在
1986.3.24
我寻找的正是这种联系
意识到这是久盼的契机
我一日无言无语
感觉心明如镜
水花在皮肤上停息
天是如此之高
而云近在咫尺
我见到父亲病后初愈
向我暗示那神秘的瘟疫
玻璃顶棚的裂痕扩散着
我继续去思念亲人——
母亲婚前留大辫子的照片
我想得到它但我已有它
我好像在等着顶棚坠落
岁月纷至沓来又随风飘去
我的心柔和得像棉花
我怎么知道我到底是什么
想象一顿可口的饭菜
想象微醉后的床第之乐
这些是幸福么
空白便是幸福
这略带氯味的空气使我快慰
注意到四肢的位置
注意到毛细管的一张一合
一切都在呼吸在纵情
我仰望欲裂的玻璃棚
投入一池之水
水打开了又合起来……
1988.3
一些不意而来的迹象
和突然明媚起来的天色
与我的心绪相联
就像早晨醒来窗帘飞扬着
不知何时自己掉落床边
有的信不再有回音
充满意味的电话将爱人掳走
我反复地端详一个娃娃瓷像
他躺着,静如秋鱼
两颊光泽带着宿命的表情
我早上吃得不多
话说是更少或是无力表达
与一个人血肉相连
竟是做得到的,越是悠久
酒越香醉,也越凶险地醉人
我觉得自己在日趋一日地收缩
缩得无言无语,却又心清如水
仿佛回到童年,那些没有配音
未经剪辑的电影里,我正是那样
我曾与蛇为伴
我的妹妹则与猫
我的小男朋友杀过蟾蜍
以后我们都伤害过他人
也被他人伤害
城市正步入黄昏
我等待心中的暗流平息
已很久没有伤感,却多疑
我的灵魂之钟睡得太少走得太急
可能需要注油了
需要被挂起来
挂在太阳下看人群匆匆
看爱人在回家路上
看世间竟有些可爱
1988.5.26
我不满意
不满意这雨,它糟蹋了我的生活
如此,无可救药
不满意这夜色,使我蹒跚
不知去向
使我哭泣,无人在意
而失去价值
我不满意我的爱
它使我的肺凹陷,漏进雨水
心脏泡入咸湿的沼泽
不满意我的国家,已不复存在
我的根源,渐趋枯竭
我不满意不满意
这忧郁太浓
这日子太欠血色
我步行在雨的沙砾声中
我的周围是星星
它们不满意
不满意因为我的苦
因为它们照亮我也损害我
撕裂着我的伞
不容我不满
我走呵走呵
我的不满随着道路生长
我即使消灭自己
这不满已成漫天野草
它是我存在的
唯一的呐喊
却是无声
我揣着它紧紧的
我的小孩
它的眼睛应永不睁开
这不满本身
并不怕雨、怕雷或者野蛮的汽车
我没有汽车
我亦为此不满
然而是另外一种
我将伞支在铁道桥下
稍息片刻
空气陡然晴朗
我的柔弱便是我的力量
我不满意所有过路人
障碍、信号灯任何逼迫我停下的事物
我不满我的眼泪
是热的而不是冰霜
我不满的不仅是这些
有那些虚假的书信往来
有那些无缘而终的恋情
爱与我一样无援
它亦不满
不满我也不满我的对象
我们的行动过于隐晦
我们的天地未开已没于洪水
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此令人失望
别人的行动也是无尽头的
对尽头的排斥
相信我
我的不满也是你的真理
也许镣铐才是最后的拯救
最后的意义
最后的满足
谁来揭示这些
我的上帝早就抛弃众生
谁来倾听我的牢骚
谁来缝补我的心房
这些是是非非
被车轮碾碎
这些灵魂的气球
被子弹击破
我能做的便是救我自己
我的不满随着别人的死亡滋长
我的身体已容不下因受伤而膨胀的心
火车头啊带我走!
去到那些田野那些树下
那里没有失落也没有获取
我不在乎——
在那里
没有智慧之果却亦没有饥饿
我的不满将是我裸身
被一双手抚摸
没有欺凌
的手
而这并非终结
你我都清楚
哪里是我的猫我梦中的火
我的杂什家当和旅行用具
那些摧残、如花蕊般美而毒
我得带走全部
我才能满足
这是我的要求
我要这个世界关怀我的忧虑
我要星星们停止炫耀
我要这铁道如长矛射入我的家园
该获救的和该诅咒的
这最后的审判
将弥补我的不足
我牺牲已经太多
我的静脉里已没有供品
我恨天无回音
我恨山水无情
我恨人去楼空
这风景已成我的生活
这孤独已成我的爱情
这不满
是残存的
保护之手
1989.6.23 夜
坐在黑暗的汽车里回家
城市在远处发光,蓝磷闪闪
默默无语手在潮湿发冷的兜里
可能他们和我一样千头万绪
喉咙被夜色堵住
悔恨衣着和举止的错误
感到自己无可救药
道路则在身后被涂掉又涂掉
一次次说了那么多油腻的话 回家
一次次洗掉浓重的脸谱。驱车回家
然后趴下 决心再不起来
让屋顶往心口塌陷吧
让身体被月光侵蚀风化吧
而灵魂将飘到一座遥远的岛上
成为一棵草 在露水里
只在露水里
1985年9月
你的前面是一片大地
你的背后是一片天空
这仅够你绝望
在这绝望的海边你昼夜
默坐。
你的透彻的心边生长起
海藻般的长须。
你不再回首四望
你已让激烈的目光失明在
没有黑夜的地平线外;
你的思虑依着死亡的井边
安详地流出笑意;
你已使自己涅槃在一个
最真的谎言里。
而水在我们中间走过……
我对着你的位置打了个榧子
我把我舞蹈着的身影转向你
星星乱落在海边的篝火里。
我的痛苦通过迸溅的火星眺望你
和你毅然选择的永恒。
而一个盲者深切平等的注目
我已不再企盼。
我只要自由自在地随着火舌舞啊舞
在你对岸在你被迫意识到的空间
照亮海藻漂亮的细节;
这边的大陆载着我飘移啊飘出去
那就让我可能的跌落震荡你的视线;
我还要一次次发出欢乐的嘶鸣
暗示你无数对岸在寂寥中存在。
而在岸和岸和岸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