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燕:瓷上事

2023-05-02
来源: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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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燕

姓燕,名燕燕。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从事文物工作。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天涯》《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著有散文集《梦里燃灯人》。曾获孙犁文学奖。

瓷上事(节选)

燕燕燕

人民文学 2023年04期

瓷器上有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在海南学习古瓷鉴定时,主持开班仪式的老先生以此句深情开场,坐在前排的我随即在本子上写下了它。这应是对瓷器的至高称颂了,含着挚爱与力量,此后我再也没有忘记。

培训班的老师是来自各地的瓷器专家,上课时都会携带一只神秘宝箱。讲完某一朝代某一窑口的特点后,便将宝箱打开,里面是多年收藏的瓷片标本,每片都用气泡纸严实包裹着。几个稳重的同学帮忙剥开取出,摆在铺着红丝绒的长桌上。残瓷的釉面依然晶莹,透着温润的光芒,断裂面污暗、参差,尖利处几乎带着狰狞。那是它们的伤口,纵是年深日久,悲愤和委屈仍还在。

我想起在某些博物馆见过的瓷墙,用若干瓷片镶嵌而成。每一片都有自己的前世与真身,有的是青花笔筒,有的是白地黑花双耳瓶,也有五彩盖罐,也有釉里红大鱼盘。它们或曾在王侯贵族墓里陪葬,或曾是公子小姐书房闺阁的摆件,或曾为殷实人家的传家之宝,却在不同时空、因不同缘由破碎,形如战场上的断肢残躯。它们本可能被永久弃置于黑暗的库房,全因做这墙的人有怜惜之意与智慧之光,无数个破碎才聚集起来,重生为一件完整精妙的展品。

而眼前这些流转到专家手里、被用作教学的瓷片,亦是备受宠幸。瓷器历经数代,各个时期胎、釉、彩的样子,即使听过再多的形容词,也无法形成真实感,可平日里哪有机会将诸多器物一一过眼呢,上手更是不敢想。瓷片是最佳的老师,虽是残缺之身,也携带了足够丰富的信息,能摸到已是很好的运气。我初学瓷,尚难摸出手感经验来,不过见大家个个眼睛放光,也赶忙争着把每片都拿来摸一回。人家摸的是胎的厚薄和釉的质地,观察制作工艺的细枝末节,我就只管摩挲着上面的图案出神。一片绿釉瓷上,穿着肚兜的胖男童,向前伸出小手,一只小黑鸟站在他头上,张着大嘴似在唱歌。一片定窑的白瓷,是印花碗的口沿部分,上有回纹装饰,在两组回纹中间,突然出现“李小翁”三字,这可爱的名字属于工匠还是作坊老板?他叫小翁,到底是个小伙子还是个小老头儿?

老师在一旁警惕地盯着我们,防止有人失手。瓷片是他们的心爱之物,有的年代较早的残瓷远比晚期的完整器更宝贵。拿出来时数好数量,不是怕会少,怕的是多。一位老师说有次上课时拿出十六片,收回时成了十七片,脸色大变。实在是心疼啊,那本来就碎过的,怎么忍心见它又碎一次。

学习期间我们还去考察了周边的窑址,是近代无名的民窑,专为百姓家烧造日常器具。昔日烟火弥漫的瓷窑已无影无踪,如今是一处林木茂密、杂草丛生的地带。我先是被一棵波罗蜜树上结着的巨大果实吸引,直到发现更让人陶醉的是地上的瓷片、裂开的匣钵、压在一起烧坏的盘子,以及间隔器物所用的圆形垫饼。捡起半只粗糙的大碗,上面用青花绘了几根竖着的粗线,虽然很不像,但我认为工匠无疑是要表达当地的椰子树。大家采集着喜欢的标本,有人幸运地发现了一盏简易瓷灯,我羡慕极了。很快我也成为别人羡慕的对象,在我脚边泥土里露出半边酱色瓷片,挖出来看时,竟是个小巧喜人的酱釉四系壶。我如获至宝,拿回家后摆在书桌上,时常插几朵花进去,它的模样和颜色,配雏菊十分清雅。

课程结束后,和同学约了去看海,入夜的海边什么也看不清,我们就只在海滩上慢慢走。同学是瓷器从业者,我正想向他请教,他先开口说道,燕同学,我来考考你,北宋时司马光砸缸,砸的是个什么缸?

我当时怀疑这未必是个正经的问题,多半是脑筋急转弯之类的陷阱,以致瞬间想到的不是知识,而是童年故事书的插图,依稀记得上面画的是青花,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是青花大缸。他轻声笑着说,北宋时根本烧不出那么大的瓷器,司马光砸的应该是个陶缸,至于青花,那是元代才成熟的,燕同学你的课是怎么学的?

我有些羞愧,又觉得似乎被他捉弄了,心里盘算着怎么扭转局面。思量片刻,我说那我也考你个文学常识吧,接着我向他提了一个关于“初唐四杰”的问题。此后很长时间,他没有再说话,唯有阵阵由远及近的海潮声,雄壮地回荡在我耳边。我想到了课上讲过的青花海水龙纹高足碗,碗上用淡色画出了汹涌澎湃的海浪,又以重色描绘了两条五爪神龙,它们矫健威猛,腾跃于海面之上。那真是一个气势非凡的碗。

我在省博物馆研修时,常去瓷器厅,那儿的灯光最柔暗,比起其他类别的文物,瓷器也显得格外沉静,是个能消除躁气与杂念的所在。有一回,展厅里没有其他人,我独自置身于一百六十件明清官窑器中间,屏气凝神,意图接收每一件的信息和能量。我不由得认为它们正是为我而生,此刻我已经全然拥有。这种错觉极其虚妄,又极其美妙。

我在展厅里随心地走,想到哪个便去打个照面。先察看了鲜丽的五彩花卉纹罐,又访问了简洁的白釉盘。起初它们都只是泥土,因比别的土多含了化学元素,耐得高温,被工匠采集,历经多道工序雕琢,再放入日夜不熄的烈焰中淬炼,终于成为光洁致密的器物。瓷器身上的美,注定是层次丰富的。

瓷器有釉色之美。清代一本写瓷的书中罗列了当时流行釉色的名称,仅红色系里就有霁红、积红、醉红、鸡红、宝石红、朱红、大红、鲜红、抹红、珊瑚、胭脂水、胭脂红、粉红、美人祭、豇豆红、桃花浪、桃花片、娃娃脸、美人脸、杨妃色、淡茄、芸豆、柿红、枣红、橘红、矾红、翻红,等等。单看文字,已觉满目璀璨,扑人眉宇。红色釉最难烧,对窑内温度和气氛要求极高,因而书中还说,如果没烧好,出来的颜色黯败,那就是另外一些名字了:肉红、羊肝、猪肝、驴肝、马肺、乳鼠皮。

现在我面前正有一件雍正年间的霁红釉盘,用“苍郁古艳”来形容它恰如其分。旁边介绍霁红釉的展板上引用了乾隆的《咏宣德霁红瓶》,诗中赞道:“晕如雨后霁霞红,出火还加微炙工。世上朱砂非所拟,西方宝石致难同。插花应使花羞色,比画翻嗤画是空。”他的诗不乏空洞,好处是易懂。

听过一个关于霁红的传说。明朝的景德镇,皇帝下旨要御器厂烧造一批鲜红颜色的瓷器,眼看工期将至,器物屡烧不成,若延误日期,所有工匠要被治罪。这天,有位老窑工的女儿受高人指点,纵身投入燃烧的窑火中,化为一团光焰。窑工打开窑门,只见整窑瓷器晶莹瑰丽,红光如霁,从此这釉色便被称为“霁红”,因是少女以身祭窑而成,又叫“祭红”。

用这般悲壮的故事,来印证一种釉色的美丽和难得,也是想要人们知道古代制瓷的不易。工匠在釉色的研制上可谓用尽心力,穷工极巧。越窑的秘色瓷如“千峰翠色”,邢窑的白瓷“类银似雪”,还有那著名的天青色,恰若“风过雨霁,云破天青”。“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这是《青花瓷》里的歌词,其实天青色与青花瓷无关,它是汝窑瓷特有的颜色。据说五代时,窑官向周世宗请示瓷色,世宗批曰:“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另一个版本是宋徽宗做了个梦,梦见大雨过后,云彩裂开,缝隙中有抹神秘的颜色,醒来便写下那两句诗,向各地传下旨意。最后唯有汝州工匠,揣摩出配釉与火候,烧成了皇帝的梦中之色。

我以前看天青色只会想到鸭蛋壳,难领会妙处。年轻时心性浮躁,对素雅的青瓷白瓷丝毫没有兴趣,青花那么精美贵重,我也嫌它色泽单调,不太理会。那时热爱的是红、蓝、绿、粉这类明艳秾丽的颜色,看到就喜欢得很。如今经历多了,修了些定与静的能力,审美上也有了更广阔的接纳。就像黄釉瓷,之前我总觉得它明晃晃的,太耀眼睛,极不愿看它,此时却对着整排的黄釉碗盘仔细瞧了又瞧。不禁感叹颜色也是有命运的,黄色有福,生来是皇家专属之色,是权力与尊贵的象征。这命运又并非没有道理,试想若将它们拿到民间,给壮妇们用来盛放粗茶淡饭,也真是委屈了。

我又来到一件康熙款的豇豆红太白尊前,釉色用豆子的名字命名,念起来很觉可爱。前面说过,红釉难烧,经常会有失误,若能烧出标准的鲜艳色就是霁红,黯了就是乳鼠皮,而这种釉妙处在于若鲜若黯之间,犹如南方产的豇豆色。原是次品,却惊艳了世人,皇帝见了也喜欢,下令窑厂专门烧造,成了失败之作里的成功之作。豇豆红无大件,太白尊的形状模仿了李白的酒坛,器身半圆形,上面有小口,看上去像个小罩子。它是文房用品中的水盂,匀净莹润,不知曾摆在谁的书桌上,主人每日有它伴着,下笔时大概也平添一股隽永之意。

看罢豇豆红,想到同样创烧于康熙时期的粉彩,于是穿过半个展厅去看光绪粉彩秋操杯。论颜色样貌,厅里当数它最夺目。杯体是一片粉红大花瓣,内外壁又绘出层叠交错的小花瓣。粉彩的颜料有乳浊作用,画出的图案经过渲染,无比粉润,周边空气里都被这杯子映衬得粉光融融。杯底绘着黄色花蕊,中间有一小孔,与上部的淡绿色花梗相连。梗是中空的,既是杯柄,还可以当吸管使用。从花梗背部一排竖写的小字得知,它是光绪三十四年为纪念清军秋季军事训练特制的杯子,距今也有百余年了。它奇巧的设计和颇具现代感的配色,使其并不具备文物该有的昔时风韵,见到它的人大多会一眼爱上它,并产生据为己有的愿望。它无法如其他器物那般,与观众保持着较远的心灵距离。

比如那件雍正时期的茶叶末釉三羊瓶,真似茶叶碾成细末掺入釉中制成,浑身苍雅幽穆,像一位刻板的老先生,没人会对它动心思。再如端庄贵气的绿釉暗龙凤纹盘,以及黑如深沉之夜的乌金釉缸,都带着历史的沉重感,让人亲近不得。更不用说青花瓷了,高傲地居住在各自的独立柜中,发着蓝宝石般的幽光,身上纹饰密布,古气盎然。

离开之前,我将目光投向展厅一角的雍正窑变釉螭耳瓶。窑变创制于北宋钧窑,起初只是偶然,窑工按常规烧造,由于窑内含有多种呈色元素,加上其他因素的影响,出窑后器物的纹路、色彩,甚至形体,都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所谓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原本的单色釉,变成了玫瑰紫、海棠红、月白、天蓝、灰绿、酱、褐等,相互交融,色中有色。火之幻化,不知其理。第一批经历窑变的窑工受到不小的惊吓,认为物反常为妖,曾将其击碎。后来人们又把窑变视为祥瑞,反而刻意去掌握变化的技巧,但这就失去了天然的奇趣。窑变只该是自然无序的,只该是无法捕捉的美。

形如流云,灿若晚霞,这是属于窑变釉的美誉。然而眼前这件螭耳瓶,真不知在窑里遭遇了什么。明明是被送到火里去了,它却仿佛淋了一场大雨,身上的紫釉被雨水冲出许多白道子,又像一个穿着紫衣服的人沾了满身的白灰水,花花搭搭的,实在不太好看。

说完我又向螭耳瓶道歉,请它不要介怀我善意的评价。它应该知晓我对它身上的哲学意味非常欣赏,这样说是因为窑变像极了人的成长。每个人的生命都要经历“窑变”,或是自愿,或是被际遇胁迫,不得不到火里去走一遭。一番炽热的熬煎过后,人也就不再是原来素胎时的模样了,可能变得难以言状,也可能美好得惊人。

在我对瓷器茫无所知的时候,买过一个瓷瓶。多年前去北京开会,住潘家园附近,有天进去闲逛,经过瓷器摊,摊主热情招呼,我便停下来随意浏览。这时忽有一老者现身,手里提着个黑包,上前向摊主问好。摊主一愣,说,好久没见您了,最近又收什么好东西了?老者脸上露出此时该有的神秘之色,低声说,真有个好东西,故宫的专家说唐代没青花,那是没见着我这个。说着从包里掏出个用报纸裹着的物件,打开看时,是个白色的瓶,瓶身用青花绘了几枝花叶。摊主双手接过来,将那瓶上下内外认认真真看了一回,大呼,不错不错,是个真东西,您多少钱能出?老者报了一个数字,摊主发自内心地赞道,嗨,还真不贵。

我那时不太清楚唐代是否真有青花,我清楚的是这俩人正在演戏。但当日春光宜人,心情美好,我对这出戏并没有十分反感。当摊主劝我既然有缘遇见宝贝,还不赶快买下时,我已预料到这番经历能写在今后的文章里,所以愿意买下这个素材。也仔细端详了那瓶,样子倒是不俗,瓶底刻一“盈”字,我喜欢这个美丽的字。老者要价六千,杀价后以两位数成交。多年后,我把此事当成笑话讲给一位老师,他并不笑,只告诫我一定要多看好东西,否则会把眼光看坏。我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愚钝,忘了专家都是有精神洁癖的,见不得这种不入流的事情。

那白瓶被我带回家后,同样是放在案头插花。它的瓶口本就如盛开的花瓣,配一丛火红的郁金香,美艳不可方物。不知何人将它造出,模样仿的是细颈溜肩圆身的花口瓶,这种器型始创于唐代,宋金时期十分流行。

瓷器有器型之美。瓶、罐、壶、碗、盘、杯,都是一代有一代的器型,也有许多器型烧了一代又一代。比如梅瓶,因“口径之小仅与梅之瘦骨相称”而得名,是公认的瓶中美人,从唐代一直烧制到今时。原本是盛酒的实用器,也可用来插梅或只做陈设。南京市博物馆有一件国宝级的元青花梅瓶,景德镇窑烧制,用了进口的苏麻离青料,发色浓艳幽雅,小口丰肩,腰部之下渐收渐直,仿若丰腴性感的女子。此瓶曾是明朝开国大将沐英的陪葬品,相传是朱元璋所赐。它从皇宫进入古墓,五百年后又被盗墓贼带回人间,流落街头售卖,识货之人以五根金条买下,最终捐赠给了国家,命运可谓跌宕。菏泽市博物馆有一件元青花龙纹梅瓶,体态比南京的秀气些。它是从一艘元代沉船里清理出来的,身世不明。两件梅瓶,见过生死,渡了大劫,终是福泽深厚,以完整之身等来了它们的盛世。

瓷器的器型大约有几百种,我能认得清的多是瓶类,它们要么名称悦耳,要么形态别致。如北宋时流行的玉壶春瓶,也是酒器,名字听上去就有清醇甘洌之感,据说是借苏东坡诗中“玉壶先春,冰心可鉴”命的名。玉壶春瓶有喇叭花般的小口、天鹅般的直颈,腰腹部逐渐圆润,到圈足处收直,全身曲线极其柔美,是款气质温婉的瓶子。

杏元瓶的式样模仿了汉代的投壶,瓶体四方形,颈部两侧带贯耳,是一种敦厚规整的器物。之所以叫杏元,是因为腹部前后都做了个凸起的杏核形装饰,这为它平添了几分活泼的美态。杏元瓶自雍正时期流行,其后历代都有烧造。

包袱瓶则是在瓶身上装饰一条凸雕的包袱巾或束带,初见此器型时,止不住惊讶,竟有这样奇特好玩的设计。那是一件憨态喜人的大胖瓶子,身上带着个花包袱,我顿时将它幻想成一位裹着花丝巾的胖姑娘。包袱在我印象里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包袱瓶却是清朝皇家御用之物,或许与它的谐音“包福”相关。工匠也着实灵巧,将坚硬的瓷土做出了布料的柔软质感,包袱上的褶皱起伏分明。某私人博物馆里有嘉庆年间的黄釉粉彩包袱瓶,黄地子上绘满了颜色丰富的缠枝花卉,一条宽大的玫红色包袱围在瓶腹处,打了个蝴蝶结扣,华美是真华美,艳俗也是真有点儿艳俗。后来又在书上看到一件道光年间的,瓶体秀丽,豆青色的瓶身上分布着青花绘的小皮球花,脖颈处围了一根细细的青花束带,在胸前垂下,挽了个长长的结。这等配色,这般造型,娴雅至极,百看不厌。

乾隆时期风行过双联瓶,又称合欢瓶,其实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过此类的陶器。将两只同样的瓶子腹部粘连在一起,也有从瓶口到瓶底通体都相连的。这种瓶,如果两只都有完整的身体,连接起来倒也自然和谐,但很多是两只半身瓶的结合,像共用部分器官的连体婴。除了双联瓶,还有三联瓶、四联瓶,最多可达九只瓶,中间一只,外面八只,互相连着,围合成一个圆,若是在每只瓶内都插上花,一团锦簇,想来确实别致。

好看的花器还有胆瓶,最适宜插单枝长茎的花。纳兰词中有“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句,意境极为凄清。在我浮想的画面中,词里的那只胆瓶,不应是青花或掐丝珐琅的,它们的纹饰过于繁杂,容易模糊了花,也不能是白釉和青釉,那会使场景更显清冷,我希望它是浓郁的松石绿釉。柳絮如白雪飘舞,忧郁的人独立暮色中,身后,一枝红梅斜倚在绿瓶里,这油画般的色调,可成为万物萧索时一点儿从容的生机。

胆瓶由于腹部形如悬胆,故称胆瓶。器物的命名大多如此,冬瓜瓶像冬瓜,橄榄瓶像橄榄,灯笼瓶像灯笼,棒槌瓶像棒槌,蒜头瓶的瓶头像一头蒜。石榴尊是石榴的样子,荸荠瓶和葫芦瓶是荸荠和葫芦的样子,凤尾尊如凤凰之尾,抱月瓶圆形的扁腹如一轮满月,清丽圆融。不过这只是简称,古代瓷器的全称里要依次体现出年代、品种或窑口、纹饰、器型,譬如宋耀州窑凤纹提梁壶、明永乐甜白釉刻花缠枝莲纹梅瓶、清雍正粉彩过枝春花盘,等等。我经常拿一本瓷器图册,玩“看名猜物”的游戏。从目录里挑个名字看两遍,脑海里描画出实物,再翻到图片来对照,若是恰好分毫不差,便是快事一桩。

然而如果看到的是“清乾隆官窑外蓝釉金彩如意云纹内牙雕粉彩清乾隆帝行围图转旋瓶”这样一个名字,我是万万猜不中的。那年参观南京博物院,见它独自待在名为“镇院之宝”的大展厅里,顿觉来头不小。展牌中介绍它由盖、颈、外瓶、内胆、夹层和底盘六部分构成,采用了珐琅、绘画、青铜、玉石、牙雕、小木作、机械技巧等数种工艺手法。它如此繁缛,让我疲惫,不愿再过多描述。景德镇的工匠用了十三年制造它,其间产生无数实验品。依照官窑的规矩,不完美的就要打碎深埋,绝不让片瓷流入民间。一瓷成,万瓷碎,恰如一将功成万骨枯。

失败的代价是巨大的,制瓷之人最常面对的就是失败,他们需要一位神祇来安顿饱历折磨的心灵。在景德镇,历代瓷人都供奉着窑神。窑神的经历与霁红的传说极为相似。万历年间,景德镇御器厂奉旨制造青花大龙缸,无奈器大难成,督陶官对窑工施行了严酷的责罚。有位把桩的年轻人童宾愤而投窑,以示抗议。正如同类故事该有的结果那样,第二天人们开窑看时,龙缸已经烧成。童宾的自焚引发了暴动,窑工们捣毁御器厂,赶走了督陶官。朝廷为了平息风波,为童宾修建了佑陶灵祠,将他奉为窑神。

都说瓷是土与火的相遇,在这样的故事中,泥土若想成为佳器,还要掺上骨肉膏血。故事亦是对现实的隐喻,古今瓷人虽不必以肉身做薪,但这项事业所需的专注、刻苦、无怨无悔的精神,何尝不是另外一种献身。

瓷胎洁白细腻,如上好的宣纸。画工渲染勾描,创造出人们想要的一切。日月山峦、祥禽瑞兽、奇花异草、神仙名士、美人童子,是为瓷器的纹饰之美。

官窑纹饰自不必说,精美严谨,缤纷多彩。且看明嘉靖八年景德镇画工接到的纹饰清单便知,上面写着赶珠龙、一秤金、娃娃、升降戏龙、凤穿花、满地娇、云雀、万岁藤、抢珠龙、八仙过海、狮子滚绣球、鲭鲌鲤鳜、水藻、巴山楚水……篇幅所限,不能多举。在纹饰的世界中,这只是冰山一角。

若将瓷器比人体,胎是骨肉,釉是肌肤,纹饰则如衣裳。漂亮是首要的,同时也要寄托情感,承载愿望,可以深沉委婉,也可以直白天真。例如西瓜葫芦代表瓜瓞绵绵,云彩蝙蝠是流云百福,五个柿子和海棠象征五世同堂,鹭和鹌鹑是一路平安。烟台博物馆有一件青花大罐,画的是一个人用手指着天上的太阳,旁边站了个手捧官服官帽的仆从。不用费疑猜,寓意就是“指日高升”。

在山东博物馆的清康熙青花牡丹凤纹尊上,一只优美的凤凰占据了大半个器身。它舒展着长长的尾羽,昂首穿行于牡丹花叶间,高贵的仪态令人倾倒。这件器物充满了盛世气象。同时代还有一件罕见的青花万寿纹尊,是御窑厂为庆贺康熙六十大寿烧制的。尊上以文字为饰,不厌其烦地写了一万个不同书体的寿字,曲折的笔画,密集的排列,多看一会儿眼睛就要发花。乾隆时期更是以繁复为美,代表作有一件粉彩葫芦瓶,它从上至下被各色花卉填满,构图密不透风,没有半丝空隙。这种纹饰叫“万花不露地”,有欣欣向荣的寓意。

官窑的瓷画并不是单独一人完成,大家各有分工。画工也许终身只画一种纹饰,画草叶的专画草叶,画云纹的专画云纹。这样可以提升质量,也好达到统一标准。画面越繁密,需要的画工越多。所以无论后人欣赏与否,那满满当当的装饰风格,的确是在国力鼎盛时才会出现。

以人物故事做纹饰的,知名的莫过于南京市博物馆的元青花梅瓶。瓶腹部是萧何月下追韩信的主题纹饰,借用山石分隔为三个场景:一是萧何扬鞭策马,疾驰间,身体被颠簸得稍稍离开了马鞍,他的胡须和马的尾巴同时飞扬在空中;二是犹豫不定的韩信牵马驻足,呆呆地站在河边,不知何去何从;三是河面上相貌如异族人的艄公,持桨立在船头等待。瓶的肩部与颈部绘有杂宝覆莲纹、缠枝莲花纹、卷草纹、仰莲纹、宝相花纹的辅助装饰。画面空白处以苍松翠竹和梅花芭蕉点缀。宛如一幅饱满的大画在瓶上徐徐展开,元气淋漓,不乱不杂。

湖北省博物馆的元青花四爱图梅瓶,也是人物纹饰的经典之作。瓶的四面勾勒出四个海棠花瓣形的边框,里面分别画着陶渊明爱菊、林和靖爱梅鹤、周敦颐爱莲、王羲之爱兰。这种技法称为开光,灵感来源于古建筑的窗子。那年我在展厅里围着它走了数圈,犹如观看一盏走马花灯,物转景移间,不同的篇章有了流动的意趣。

这些年我看过很多瓷器,遗憾的是总是隔着玻璃看,要么就是在书页上看,未曾与瓷器有过亲密接触。某天机缘忽然来了,我和同事接到任务,要将文物商店积压的瓷器重新整理归类。在一间堆满了各式瓷器的库房里,我们穿着卡其色工作服,戴上白手套,时蹲时起,挑选搬运。装箱前,同事一件件念着编号,我坐在一只小号塑料箱上,面前摆一只大号塑料箱当工作台,伏在上面记录。

工作不轻松,条件也简陋,但人还是很愉快的。这一批瓷器全部出自清末民初的民窑,一点儿也不精美珍贵,毕生难登大雅之堂。但迷人之处也正在于此,民间工匠的创作不受束缚,那股率真活泼的气息,在官窑器物上是看不到的。我爱极了那些寻常生活使用的小物件,瓷猫枕、脂粉盒、瓷烟嘴、鸟食碗、蛐蛐罐、写着“卧龙丹”的青花小药瓶,样样乖巧可亲。有一天忽生一念,遂在箱上辟出个角落,从地上拣了件青花山水笔筒,端正地陈设其上。多么风雅的案头清供,塑料箱的气质立时得到了提升,同事看了也欢喜拍手。从此每天不重样地摆,兴致高时,同时摆好几件也是有的。有一回选了咸丰时的婴戏图盖碗,拿了同治年间的五子登科粉盒,同事又呈上民国粉彩花鸟海棠盆。一一摆上,埋头工作,偶尔抬眼看看,止不住就要笑出来,感觉生活称得上骄奢了。

闲下来时,桌上地下逐个拿起,细观上面的纹饰。同事喜爱的是花卉瓜果和狮鸟虫鱼,遇到这类就呼我一起赏玩。我的注意力则在人物身上,想要从中观察百余年前的社会风貌。粉盒是女子的陪嫁之物,扁圆形状,盒内有一层隔板,上面用朱笔写着之子于归、一品夫人、莲生桂子、夫妇画眉之类的吉语。盒盖上多描画人物,五子登科是常见的图案。五个男孩,皆粗头大脑,立于中间的年龄大些,身穿紫袍,头系绒球,手举一顶乌纱帽或一枝莲花。其余四个小童,穿得红红绿绿,拿着花草,吹着乐器,围在他身边,面上洋溢着庆祝的喜色。

此外还有许多仕女图,场景大多是假山竹石、梅桃荷柳,女子或独坐托腮沉思,或与女伴促膝谈心,或陪婴孩嬉戏。只是民间画师的笔法和见识有限,画不出古典仕女娴静的美感,画不出她们眉眼间该有的幽幽惆怅。这些女子容貌平平,有的甚至歪脸,八字眉、三角眼,头发稀疏。单是丑些也无妨,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个粉盒上画了位红裙姑娘,捧书坐在芭蕉树下,她倒是生着很美的鹅蛋脸,左眼也是标准的杏核眼,可怜的是,画师没有给她的右眼画眼仁,她只好用一只眼睛看书。另一个盒上,花园中有一对男女,我猜测是宝黛。因为男子胸前戴着通灵宝玉,头上顶着红绒球,正是后来越剧里宝玉的模样。他背着手、弓着腰,面向坐在大石上的黛玉,而她的坐姿像在跷着二郎腿,手拿黄花向宝玉递过去。两人全身细节俱全,唯独没有脸,头发悬在空中,与脖子之间是一片空白。

景德镇陶瓷考古所有一件明成化青花盘,是用出土碎片粘成。当年它之所以被打碎,是因为画师将一只龙爪的五爪画成了六爪。相比之下,民窑的质检实在太宽松了。不过后来听说那个时期的确有这种不画脸和不点眼仁的画法,没有再去进一步考证。

又一日,案头换上了一瓶两罐。瓶是筒瓶,绘着张敞画眉图。夫人乖巧地坐着,脸上是羞涩又愉快的表情,眉毛只有淡淡半截,确实需要画一画了。她的夫君含着笑站在她面前,握着一支又粗又长的笔,怎么看都不像画眉所用,他的姿势也像是要在壁上题诗一般,但真的是极甜蜜的闺房小景。两罐里一个是糖罐,上面坐着两个相貌不错的女子,一个穿蓝裙,一个穿黄裙,眼皮上都涂了橘色眼影。蓝裙女神情忧伤,垂着眼睛,黄裙女把头贴近她,揽着她的肩,似在安慰。她们身后有一树怒放的红梅。另一罐是茶叶罐,也是两女,坐在假山下,都是冷冷的瘦长脸。绿裙女斜着眼睛,伸出食指指向紫裙女,紫裙女瞪着她,手里捏着一根树枝,眼看就要撕扯起来了。我这个在画外看热闹的人,看得真是饶有趣味。

月余,工作结束。最后拿起的是一件青花首饰盒,盒身绘着缠枝菊花纹。缠枝是古老的纹饰,瓷器上随处可见。它似藤蔓、如卷草,回环往复,延绵不断,在小小的盒子上无限延伸、交织、穿插、缠绕。初看无章可循,细究自有节奏秩序。我凝视良久,深觉生命的力量和宇宙之道都藏于其间。

窗外已是深秋,落叶被风吹到半空,飞舞如蝶。南宋时,江西吉州窑烧造黑釉木叶盏,便是以天然树叶为纹饰。取桑叶或菩提叶放在盏内,以特殊工序处理后,送入窑内烧制。出窑时,淡黄的叶子筋脉分明,琥珀一样凝固在盏心。木叶盏静寂如禅,细看时又动人心魄。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这首缠绵悱恻的小诗,出自一把唐代长沙窑的执壶。我一直以为壶的背后有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后来看到资料,说它是蓄妓的酒家为了逗引客人消费专门订制的。不知说法是否准确,但原本以为的痴情证物,突然沦为轻薄的道具,有一点点扫兴。

在考古发现的上万件长沙窑瓷器中,很多都写有诗文。长沙窑开创了在瓷器上写诗的先河,是奇思妙想,也是顺应时势。诗不再只滋养上层雅士的灵魂,亦在粗笨的酒壶杯盏上传播,推送到民间各处,让普通人家的生活也亲近了诗意。

去湖南省博物馆时只为两个展览,看完马王堆汉墓文物,直奔长沙窑的诗文瓷器。青釉褐彩执壶样貌古朴沉稳,诗写在壶嘴下方的壶腹上,倒酒时恰好映入客人眼帘,情感即刻产生共鸣,酒兴就引发出来了。而当数十件执壶在展厅里齐整摆成一排时,放眼望去,腹部的诗文就像是从它们嘴里吐出来的声音。有的在劝酒:“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哢春声。”有的在抒情:“一别行千里,来时未有期。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有的没钱又爱面子:“去岁无田种,今春乏酒财。从他花鸟笑,佯醉卧池台。”有的夹杂着错别字:“主人不相识,独坐对林全(泉)。莫慢(谩)愁酤(沽)酒,怀(囊)中自有钱。”有的去过边塞:“一日三场战,离家数十年。将军马上坐,将士雪中眠。”有的耽于浪漫:“一双青乌子,飞来五两头。借问船轻重,寄信到扬州。”

执壶们说的话都是好听的、善意的,唯独夹在中间的一件盏,它的发言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盏上写的是:“岭上平看月,山头坐唆风。心中一片气,不与女人同。”大约是个不得志的男人,一会儿跑到岭上,一会儿爬到山头,装模作样地看看月亮、吹吹清风,自以为胸中波澜壮阔、豪气干云。这也不要紧,但为何最后一句突然要贬损女人,着实令人不解。

也许他正是做这盏的人,受过女人的折磨,满腔怨愤倾注到了作品当中。当时会有落第的文人到窑厂工作,他们能作些诗,字也写得清秀。那些识字不多的窑工,就将流行诗文誊写到瓷器上,字体歪扭,常有错误。因此瓷上的诗文品质高低不等,原创与引用并行。长沙博物馆有一件青釉褐彩碟,碟上抄了刘长卿的两联诗:“鸟向平无(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这几句里有声音、有画面,诗里的人与物都在流动,与古代的时间一起,缓慢又迅疾。好诗读来如临其境,心中涌动起美妙的惆怅。窑工潦草的笔迹没有消减诗句的清婉,碟子因而有了意蕴。我设想着唐代的一户人家曾用它来装菜肴,平日里并没有留心过上面的诗句,某一天主人出门,抬头打量天气时,嘴里不知怎么就念出一句“白云千里万里”,随后自己也诧异起来。人与诗常常会以这样不经意的方式相遇。

长沙窑衰落于五代时期,其后河北的磁州窑传承了诗文装饰风格。磁州窑在宋代以前生产白瓷和青瓷,宋以后是白釉黑花瓷,瓷枕是主要器型。唐传奇里有篇《枕中记》,故事就发生在磁州窑的故乡邯郸,说的是卢生在道士吕翁赠送的青瓷枕上,做了一场黄粱美梦。毋庸置疑,那只神奇的枕头一定是磁州窑的产品。邯郸有个镇子叫黄粱梦镇,为了这个名字,我专程去走了一趟。随后又参观了周边的几个博物馆,看到满眼的白地黑花诗文瓷枕,如铺开的小幅水墨,不知曾装点过多少古人的梦境。

一只北宋的豆形枕上,不见多余纹饰,以粗浓的黑墨写着“欲作高堂(唐)梦,须凭妙枕欹”。昔日楚襄王游高唐,梦遇巫山神女。这只枕头以此为自己设计广告语,暗示客人只要把它带回家,便能送君一场美梦。

一只金代的如意形枕,送出的是清新的田园梦。枕上是“一架青黄瓜,满园白黑豆”,四壁又绘了卷草纹,梦里应当也有青草的香气,这才是利于养生安神的妙枕。另一只八角形枕上,窑工抄了苏舜钦的两句诗:“山蝉带响穿疏户,野蔓盘青入破窗。”这就更加幽静空寂了,要读过一点儿书的人才能喜欢。

“水风轻,[蘋] [频]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有井水处有柳词,柳词也被写在一只少见的绿釉黑花枕上。它鲜翠清冷的韵致,让我想到李清照的“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很想把这只金代的瓷枕,扔到南宋给女词人玩一玩,却差点儿忘了她曾评价柳词“词语尘下”,是断然不会接受的。

宋金两代瓷枕较为小巧,式样多种,元代时去除各种造型,统一变为阔大的长方体。这个阶段,因政治打压,更多文人墨客隐逸在磁州窑里,以瓷为纸,施展才情。他们在瓷枕上创作戏曲故事、人物山水和诗词曲赋,把“睡眠”营造得热闹隆重。看着那些绘着《李逵负荆图》《吕布怒闯太师府图》《火烧博望坡图》的瓷枕,不禁担忧它们的主人会时常做些激烈的梦。

广州西汉南越王墓博物馆里的那只,更是鸿篇巨制。枕上洋洋洒洒地写了两百多字的《枕赋》,叙述瓷枕的发明制作和用途,列举其令珊瑚琥珀都失色、拿玉璧和万金都不换的诸多好处,结尾处引用了“圆木警枕”和“曲肱而枕”的典故,将瓷枕的意义进一步升华。此枕堪称枕中之王。

不过依我看来,元代瓷枕上最适宜只抄一首散曲。曲在枕中,枕在曲中,疏朗有致,气韵相应,笔墨多了反倒容易错乱。曾见过一只“内心冲突”的牡丹瓷枕,四个枕角分别画四朵小黑牡丹,旁边写着高、枕、无、忧四字,可以理解为是它送出的美好祝愿。中间的菱形开光里却写了一首况味悲凉的散曲:“牡丹初放安排谢,朋友才交准备别。人生一世半痴呆,如梦蝶,不觉日西斜。”主人白日辛劳奔波,夜晚歇息时又看到这曲子,岂不是要万念俱灰。这只矛盾的枕啊,明明愿人无忧,句句说的偏都是忧。

风景、闲情、羁旅、避世、论史,磁州窑瓷枕上的文字各有情怀,每人都能挑到与心境契合之物。用惯了软枕的现代人见到瓷枕时,无不质疑它的硬和凉,可是千年来古人的确在用它入睡,而且“明目益睛,至老可读书”。倘若我生在古时,一定会为自己买下两只瓷枕,一只是写着“细草烟深暮雨收,牧童归去倒骑牛”的椭圆枕,它虽素面无图画,一幅闲逸的春晚归牛图已清晰呈现;另一只是写了“有客问浮世,无言指落花”的叶形枕,我想抱它入梦,睡前将这两句诗反复低吟。

瓷器之上除了诗歌,还常写一类警醒世人的句子。长沙窑上所见的有“富从升合起,贫从不计来”,“悬钓之鱼悔不忍饥,罗网之鸟悔不高飞”,“仁义只从贫处断”,“有钱冰亦热,无钱火亦寒”,“屋漏不盖,损失梁柱”等。金元时期许多红绿彩小碗上都写着一个“忍”字。瓷枕上亦有“众中少语,无事早归”,“为争三寸气,白了少年头”,“过桥须下马,有路莫行船。未晚先寻宿,鸡鸣早看天”之类的告诫。这些是当时人们在艰难世道中谋生时寻求出的一道道处世箴言,如此智慧,又如此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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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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