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性能:一个叫漾濞的名词

2023-05-02
来源: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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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性能

一九六五年生。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云南省作协驻会副主席。系云南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云岭文化名家。获《十月》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小说选刊》年度奖等。

一个叫漾濞的名词(节选)

胡性能

从滇西重镇大理沿大保高速公路往西,顺着西洱河行驶二三十公里,公路边的岔道旁立着一个白底蓝字的路牌:漾濞。车窗外,南北走向的云岭山脉在这儿侧了个身,便于洱海的水得以借助西洱河流到澜沧江最终汇入大海。公路两侧是高耸的山峦,峡谷的一面因阳光照耀而明亮、活泼、开朗;另一面沉默阴暗、心事重重。阳光的移动,给人感觉河谷两侧那长条形的山脊,好像是一阴一阳的两根时针,而滇西大地,则是一个不规则的表盘。河道顺山势而行,千万年的磨合,什么地方河水犹豫着拐弯,什么地方喧哗着直行,什么地方河水流连忘返,都已形成默契。汽车在行进中,前行的方向会根据公路的走向调整着角度,这样一来,透过车窗玻璃,偶尔能够看到河水在远处晃动着粼粼波光。已经离开漾濞那个岔口很远了,我的心思却仍然停留在那个地名上,无法释怀,我好像把一部分自己留在那里了,肉身和灵魂都没有跟上来。漾濞。我在汽车的马达声中努力搜寻这个名词。“漾”字我认识,常见字,令人联想起水波荡漾。苏轼曾写过: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潋滟一词就是水波荡漾的意思。但“濞”字很少见,我相信绝大多数的人在面对这个字时,不敢轻易发音。有时,人们遇到不认识的字,通常会采用读字读半边。形声字,特殊的造字法,的确在某些时候能够帮助我们缓解生字带来的麻烦。但这样的识字法有时又隐藏陷阱,会令人陷入被动。我就亲耳听到有人把“耄耋之年”读成了“毛至之年”。中国文字就像是一个迷宫,有时,同样一个字,在不同的环境里会读不同的音,意义也千差万别,真不知道最初的文字创造者是基于怎样的考虑,将中国字弄得如此复杂。

作为一个地名,漾濞显得卓尔不群。与一些平庸的地名不一样,它含蓄、隐晦,意味深长,具有某种因陌生而产生的魅力,仿佛覆盖着薄纱的美人,神秘中隐藏着让人心动的向往。因为仅从字面上看,我始终无法一眼洞穿这个地名的含义。假使一个地名叫谷里、林口、河边、坎下、海口,或者塬上,这个地名的魅力就会大打折扣,这些地方,仅凭它的字面含义,意思也能猜个十之八九。但漾濞不一样,它是那种坐在汽车里看到这个路标,哪怕它只是一晃而逝,也会吸引你目光的地名。李健在《传奇》中写下过这样的歌词: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地名也一样,有的地名,哪怕看到过一百次,也让人熟视无睹,而有的地名,看上一眼就难以忘怀。漾濞就是这样的地名,它醒目、抢眼、跳跃,两个字都带有三点水,笔画还多,意义神秘,夹在无数我所知道的地名中容光焕发。

所以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当我乘坐的汽车经过那个标有漾濞的路牌后,我的好奇心被激发。哪怕后来我离那个路牌已经几十公里远了,它仍然在我的大脑中萦绕,让我既困惑又好奇。我甚至觉得,漾濞的地名突然闯入我的视野,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它有着一种神秘的召唤力量,让我决定有一天要沿着西洱河边的那条岔道进去,抵达那个叫漾濞的地方。

我不知道人们为何要把一块土地取名为“漾濞”。遥远的古代,人类还没有文字,大地杂乱无章,混沌一片,人们终其一生都只能够生活在自己视野可及的有限区域。后来,因为人类对置身的土地进行命名,就有了无数像漾濞这样的地名作为大地的标识,我们寄居的这个世界才逐渐清晰和有序起来。其实不仅是对土地进行命名,还有对山河进行命名,对植物进行命名,对动物进行命名,甚至对人进行命名……世界上的万事万物被命名后,世间的一切才真正变得井井有条起来。命名,让此处与彼处、此物与彼物、此人与彼人区分开来了。《创世记》中说,起初的天地,空虚混沌,渊面黑暗。是因为有光,世界才清晰起来。但这个光,除了太阳光,我以为还有对万物进行命名的光。正是因为有了对万物的命名,世界才让人有迹可循,就像排列整齐的中药柜,黄连、杜仲、人参、重蒌、半夏……只要在药柜上标明,哪怕最初到来的药剂师,也不会把药抓错。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对万物的命名,我们人类甚至无法从动物中脱颖而出,最终成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

沿着这样的思路往深处想,我甚至觉得能否给大地进行命名,是人与动物重要的区别。在这一点,我感激人类的抢跑。我至今仍然觉得,对大地进行命名,是人类对世界最为独特的贡献。相当于,我们率先在一个巨大的隐形坐标上,标明了彼此的位置,也标注了万物的区别。时光的深渊里,这些命名,像洁白的莲花在黑暗的水底盛开,照亮了人类通向未来的坦途。千奇百怪的命名,来历模糊,血统复杂,但它让地球上的一切变得井井有条。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人类生活的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名词的世界。是名词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基础。和名词庞大的体量相比,动词、形容词、副词、数词皆成为毫不起眼的点缀。

当然,那个叫漾濞的地名,它只是数以十万计甚至百万计千万计名词中的一个。但就是因为这样的名词出现,我们知道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知道自己与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区别。名词的出现,就像是在浑浊的水里放入的明矾,让含混而模糊的水世界由此变得清晰可见。对了,明矾也是一个名词,它又称白矾、钾矾、钾铝矾、钾明矾、十二水硫酸铝钾……是含有结晶水的硫酸钾和硫酸铝的复盐。天哪,缺少了名词,世界的大厦将被抽空,人类将变成失语症患者。

在与漾濞擦肩而过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名词的重要。汽车沿着公路急驰,从前挡风玻璃看出去,是变幻着的峡谷,是被带有弧度的菱形挡风玻璃切割的山体,及闯入我视野里的一大堆名词:天空、白云、风、空气、公路、植被、大树、标识,随随便便,窗外移动的风景中,就可以列举出几百个名词来:桥梁、沥青、路肩、隔离带、行道树、水泥墩、金属栏、河流、水波、光线、泥土、三角梅……视野里看到的东西,全是坚实的名词。

漾濞,作为一个名词,它代表了云南大理州的一个县,代表着上千平方公里的土地。我用百度导航,还能够查到它离昆明三百五十公里,离北京两千七百六十公里,离巴黎九千五百公里,离大理州府所在地下关只有三十八公里。我好奇的是,这块土地为何命名为漾濞而不是其他。人类对大地的命名,很多时候会借助一个参照物,让被命名的对象直观而明了。比如说山东与山西、河南与河北、湖南与湖北、广东与广西,还有黑龙江、四川、海南岛……这是上苍的视角,宏阔、辽远,千里河山用方位来标记,一目了然。当然,更多的命名是从微观的人间视角,浅显易懂。比如三棵树、双柏、黑土坳、红石岩、黑石头、大湾、临水、板桥……人迹板桥霜。我所寄居的昆明,城外除了有大板桥外,还有小板桥。遥远的古代,大地上沟壑纵横,此地与彼地往来不易,有时用一块结实的木板就可以解决两岸的沟通。板桥,它们是桥梁的先祖,是后来某种建筑奇迹的源头,与人类最初的生活息息相关。因此板桥成为中国这块土地上使用得最频繁的地名,许多地方都有,它好懂,直接,不容易产生误读。这个地名的出现频率很高,相当于中国人名中的李刚、王勇或者刘强,大地上到处都是。西方有一些人名也是一用再用,比如约翰、丹尼、玛丽、爱丽丝……当然,也有不少浅显易懂的地名后来被时光更改,变得态度暧昧,来历不明。比如乌蒙山里的苗埂,它过去是一个村庄,这个地名曾让我想起一垄延伸开去的土埂,上面长满生机勃勃的禾苗,春华秋实,冬天归于冷寂,然后周而复始。我设想村庄也许就建在这条土埂的上方。但现在苗埂是一座高铁站的所在,它被巨大的候车大厅以及站前水泥浇筑的广场遮蔽,根本看不见丁点“苗埂”的痕迹。

还有一些地名,命名者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他们权衡、斟酌,考虑它的词义、含义、引申义。云南有一个县名叫“永胜”,位于滇西北要冲,是古代中央政府的屯兵之地,于多民族共同生活的云南,它是一块汉文化的飞地。最初它的县名叫“永北”,是永宁、北胜两个地名的合称,类似于安庆与徽州合称为安徽。可合称为“永北”后,过了许多年,有脑洞大开之人,从“永北”这个县名联想到“永远败北”,很是不吉,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将“永北”改为了“永胜”。要是对这个县的历史不了解,这个县名就会让你一头雾水。

但这还不是最让人困惑的地名。云南的一些地名,声音悦耳,朗朗上口,但却让人不得要领,因为它们是原住民的发音记录。比如“格以头”。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许多乘坐火车从那儿经过的人看着那三个字,完全不知其含义,那情景,就好似一个学中文的人,看到了一个高等数学的方程式。格以头,也许精通彝语的人才会知道它的确切含义。但我知道,精通彝语的人正越来越少,许多年以后,这三个字后面隐藏的含义,或许只能在地方典籍中查到。回想记忆中的格以头这个地名,想起当年我乘坐米轨火车从那座小站穿过,我知道这个名词的原义早已被浩如烟海的文字淹没,就像明朝一艘满载瓷器的船,沉没在了大西洋永远的海底,不再为他人所知。在云南大地上,这样被淹没在时光中的地名比比皆是。法者、以古、瓜乌、以萨、尾嘴……彝语中它们各自有清晰的含义,但用汉语标注读音之后作为地名,这些名词就像穿上了厚厚的盔甲,它们原初的含义变得模糊不明。

当然,不只是云南,在中国的其他地方,甚至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名词正在以不为人知的方式开疆拓土。从内地通往西藏雪域高原的铁路会经过一个重要的枢纽站格尔木,同时青藏、青新、敦格三条公路干线也交会于此,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此驻留和经过,他们也许知道这座声名遐迩的高原城市有着许多别称:兵城、路城、汽车城、盐湖城……但很少有人知道格尔木这三个字后面隐藏的真正含义。格尔木乃蒙古语的音译,意为河流密集之地,但哪怕你是一个精通蒙古语的人,乍听见格尔木三个字,你大脑里首先联想到的,仍然是作为名词的那座高原城市。原本的意思“河流密集之地”渐渐不为人们所知。更何况“格尔木”三个字的发音,与真正的蒙古语发音其实有一些差距。我查过资料,以前人们除了称它为格尔木,还有人读成高鲁木斯、郭里峁或者噶尔穆。我知道,再过个一百年或者一千年,格尔木就会成为一个单纯的名词,从河流密集之地这个古意上剥离出来,作为一座城市单纯的语言标识。

“漾濞”作为县治的历史不长。但县作为中国一级行政机构,却历史久远。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一个国家的缩影。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句话用来概括一个县的行政特点再准确不过。因为在中国的行政构架里,县是一个特殊的存在,除了国防与外交,它几乎涵盖了一个国家所有的行政职能。《说文解字》说,“天子畿内,县也”。中国历史上,最早创建“县”这一行政机构的,是楚国。但将“县”发扬光大的,则是秦国。秦统一六国后,建立了大一统的国家,全国分为三十六个郡,郡下设县,此后“县”作为一级行政单位,穿越时空与战乱,保留了下来。两千多年来,县是中国这块土地上最为稳定的行政单位。秦后的汉代,行政单位多了个州,变成了州、郡、县;到了唐代,把郡改为了府,县依然存在。到了明清,中央政府下面设省、府、县,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采用的也是行政三级结构:省、地区(市)、县。一花一世界,要了解中国,得从了解县开始。

既然县在中国社会生活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那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古代,每个县都是中央王朝的心头肉。说到底,一个国家的海晏河清、四海安澜,归根到底是维系在一个个县的和平安宁上。只要一个又一个县的人民安居乐业,主宰这个国家的帝王就可以高枕无忧。所以,每当王朝疆域膨胀,有了新的土地纳入国家版图,就会建县以治之,而取一个好的县名就成了管理者的当务之急。中国人历来重视名字与未来的关系,好的名字,得以在发令枪响之前抢跑,能够一马当先。直到今天,许多中国人仍然相信名字与命运的关系。他们如果做了父亲母亲,就会把一个孩子的未来寄托在他的名字上,相应的,新生儿来到这个世界,取名便会成为一件大事,但同时也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人们相信,孩子的未来,以及后来的命运走向与人生的可能,都隐藏在他的名字里。也不仅是孩子的名字,到了商业社会,生意人对公司名字的重视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们的寄望、担忧、恐惧、怀想甚至催生出一个取名产业。每一座人口聚集的城市,都会有一些取名公司,那些整天琢磨名词的取名者,将中国汉字中带吉祥如意的字披沙拣金进行排列,无数形容词、动词穿上名词的马甲,张富贵、林辉煌、李有志……成了一些人终生的标识。

这样的心理放大到一个县,取名当然更是慎重。所以中国的县名,历来都不简单,尤其是一些历史久远而又身处要隘的县,从古至今,更换过不少名字。这不仅说明人们对县名的看重,更表明王朝的统治者对这块土地的寄望。当然,说到名字最多的城市,还要数南京。从吴王夫差建金陵邑,到今天江苏省会南京市,两千五百多年的城市历史,由一长串名词构成。这座城市先后被称为秣陵、建业、建邺、建康、蒋州、昇州、应天、江宁……据说曾有七十余个名词之多。

今天的中国,数以千计的县,没有一个是重复的,所以寄信,只需要寄某某县便能够抵达,但是在百余年前,民国刚建立的时候,情况不是这样。民国三年一月,时任中华民国政府内务总长的朱启钤上书袁世凯,申请对各省重复县名进行改定,并附上《内务部改定各省重复县名及存废理由清单》。当时,中国这块土地上重复的县名比比皆是,有百余个之多。两县同名的有七十四个,三县同名的有十二个,四县同名五县同名的也不少,最奇葩的是,竟然还有六县同名。这个县就是河北的新城县,也就是今天的高碑店市。六县同名,给行政管理带来了麻烦,很难想象当时这六个县的县长如果坐在一起,会是怎样滑稽而尴尬的情景。要将同名的县剔除一些,保留谁呢?朱总长订了个大的原则:“凡两县同名,存其先置,新名从旧,仍还故称”。于是唐朝太和六年建立的河北“新城”县就保留了下来,而江西建于宋朝的新城县则改为了黎川县,山东的新城县改为了耏水县,吉林的新城县改为了扶余县,浙江的新城县改为了新登县,贵州的新城县改为了兴仁县。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长的行政构架中的一环,县的重要毋庸置疑,我们追寻一个人的历史,谈到他的籍贯,往往也只具体到县,而忽略了它上面的省以及下面的乡镇。《聊斋志异》里讲了许多故事,在介绍人物时,常常会说到这人是何方人氏。比如:“甘玉,字壁人,庐陵人。”庐陵是今天江西的吉安县,出过许多名人。翻开中国历史,小到平头百姓,大到皇族贵胄,都是这样表述的。刘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人;岳飞,字鹏举,相州汤阴人。

因此,对一个县的命名,就兹事体大,但无论怎样取名,大体代表着良好的祝愿与寄望。所以中国大地上,就出现了许多吉祥安康的县名,比如姚安、永善、安顺、富宁、吉首、延庆、安宁、富顺……简直数不胜数。但也有一些县名,让人能够隐约看见后面曾经有过的烽火历史。比如云南的宣威县,地处贵州进入云南的要地,两千多年前的西汉武帝建元六年,就设置了郁邬县,此后又几易其名,到了清朝改土归流时期改为了宣威。作为清军入滇的第一关,朝廷将其改为宣威,其义在宣扬朝廷的威仪,就带有了欺负人的意思。当然,这还不算最极端的县名。改土归流那段历史,意味着战争、烽火、杀戮、征讨……那些风云激荡的岁月,似乎可以浓缩在一些意味深长的县名里。云南有一个县叫“武定”,从这个县名,就可以让人看到一些端倪。

作为县名,漾濞一定是深思熟虑的选择。它不像江口、驻马店这样直白,也不像安顺、延吉、禄丰这样入世,更不像镇远、武威这样铁血。和它们相比,“漾濞”含蓄、隐晦,是一个能指与所指都不甚清晰的地名,恰恰因为这样,我决意要去这个县看看。自从大地被命名,人的一生,大体上会抵达许多地方,也会与另外的一些地方擦肩而过。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的许多地方,它们只存在于地图上,而另外一些地方,也只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终生只会远眺而不可能抵达。因为广袤的大地上,不是每一处风景都为你敞开怀抱,而人又不可能同时置身于不同的空间。一生中的两万余天时间,你在这个地方出现,就意味着可能在其他地方缺席。亲近了一些地名,就意味着对另外一些地名的疏远。

有了这个愿望,漾濞就算是我旅途上的故乡了。在去之前,就像了解一个即将走动的远房亲戚那样,我打听它的前世与今生。查阅资料,我才知道,之所以取名为漾濞,是因为在苍山的背面,有两条河流,一条为“漾水”,一条为“濞水”,汇合在一起后称为漾濞江,而县城,恰好建在二水合流之地。

女娲、夸父、精卫、巢氏、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黄帝、甲骨文、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翻开中国的历史,我看见一堆名词站在我们这个民族的源头。几千年的历史,被时光淘洗过后,剩下来的似乎也只是一些名词。夏朝、商朝、周朝,秦朝、汉朝、三国、两晋、隋唐、宋、元、明、清,再加上阿房宫、长平之战、兵马俑、鸿门宴、文景之治、井田制、《史记》、官渡之战、三国、赵州桥、孙思邈、李白、杜甫、《长恨歌》、印刷术、《本草纲目》、洋务运动、戊戌变法……不难看出,是名词构成了中国历史的骨架血肉。

具体到漾濞也一样。这块土地会令人想起汉朝、益州郡、哀牢国、云南郡主这样一些名词。翻开这座县城的历史,会看见漾濞曾在唐代显赫一时,作为滇西的交通要道,漾濞早在公元前一百多年就纳入汉王朝的疆域。到了唐代,随着吐蕃势力的强大,他们在漾水和濞水交汇处筑城,漾濞古城就此诞生。为了沟通东去的道路,吐蕃还在漾濞江上建造铁索桥,借以通往苍山以东的洱海地区。据说,这座铁索桥曾是中国最早的铁索桥,甚至也是人类记载中最古老的铁索桥。作为唐王朝与吐蕃的交会之地,这儿有着土地的相嵌。上千年来,权力的交锋、文化的交融、血缘的渗透、民族的融合,都曾以大戏的方式在此上演。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漾濞在苍山的背面,在喧哗和热闹的背面,是一处鲜为人知的所在。在滇西大地上,南北走向的苍山像一块巨大的屏风立于洱海的西侧,屏风的正面视野开阔,是云南大地上的一个历史舞台。苍山与洱海,还有两者之间的平整土地,曾孕育了大理国。今天,仍然有无数的旅行者慕名前来,观看这块土地上风花雪月的演出。三塔、崇圣寺、大理古城、洱海……人们在其间流连忘返,很少有人会动去苍山背面看看的念头。就像一场盛大的演出曲终人散,人们不会跑到后台去了解个究竟。然而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后台”永远是出故事的地方。换句话说,前台的历史,很大程度上是被后台左右和决定的。

事实上漾濞就是这样一个不可忽略的后台。如果时间往前追述,苍山洱海一带,史书上记载,唐神龙三年,也即公元七○七年,唐朝大军与吐蕃大军在苍山背面大战,结果唐军大获全胜。为解除吐蕃对苍洱地区的袭扰,得胜后的唐军将领唐九徵将铁索桥拆毁,并将铁索铸成一根记载其功绩的铁柱,立于漾濞古城边的竹林寺。虽然今天这根铁柱已消逝在时间的大风中,但这件事在云南历史上很有名,足以占据云南文化史的一个章节。滇池边有一座大观楼,上面悬挂着孙髯翁所撰写的古今第一长联。上联写的是滇池周边的景致: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下联写的是云南的历史:数千年往事,涌向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何在……从汉代到元代的千余年时光,被孙髯翁概括为十六个字:“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这些都是云南历史上绕不开的重要典故,而云南的唐代历史,就浓缩在“唐标铁柱”这四字里。

事实上,漾濞在云南历史上留下的痕迹远非只有“唐标铁柱”。作为南丝绸之路的要冲,漾濞虽然建县的历史不长,却一直担负着中原文明、巴蜀文明与外界交往和沟通。董孟雄与郭亚非合著的《云南地区对外贸易史》中谈及:“在公元前三二二年建立的印度孔雀王朝的两部重要著作——《政事论》和《摩奴法典》中,就已有‘丝’的记载。”公元前五世纪,恺撒大帝身着丝绸盛装出现在王公贵族前,引起朝野震动,大家被突然出现的精美华服惊得目瞪口呆。很显然,恺撒大帝身披的丝绸盛装,只可能来自东方。但它并非是通过后来张骞开辟的那条丝绸之路。拨开时间迷雾般的帷幕,早在张骞出使西域之前,以成都为起点,经云南、缅甸、印度、阿富汗而抵达欧洲的“南丝绸之路”,就已沟通着民间的商贸往来。当时,从成都前往云南的道路有两条,一条是灵关道,一条是五尺道。两条古道在大理会合后转向西南,经龙尾关,也就是今天云南的大理下关,再至博南。博南是如今大理永平县的古名,而漾濞县恰好在下关与永平之间。

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漾濞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中国的历史。苍山背面的石门关在漾濞境内,关内是一条宽约百米、长达千余米的断崖峡谷,两侧石壁高耸,模样极像一道巨大的石门。数百年前的大旅行家徐霞客也曾慕名前往,并留下“露出青芙蓉两片,插天拔地,骈立对峙,其内崇峦叠映,云影出没,令人神跃”的文字。当年,大理政权固守在洱海边,山水相隔,元军一时难以攻克。面对高耸的苍山,元军首领忽必烈脑洞大开,竟然想出从石门关翻越海拔四千余米的苍山进击,这出奇致胜的一招险棋,令大理国的守军猝不及防,延续了数百年的大理地方政权就此谢幕。大理国既灭,云南作为一个行省,再次被纳入中国版图,同时也结束了唐宋以来,南诏国、大理国地方割据的历史。从那以后,云南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才从洱海之滨的大理,移到了滇池畔的昆明。

然而,当岁月的大风吹拂过后,历史逐渐风化的躯体上,只剩下一些形销骨立的名词。松赞干布、西藏、文成公主、唐蕃会盟碑、袁滋摩崖、茶马古道、南诏、大理国、元朝……这些时光深处的名词,它们是历史的指路经,每一个名词的背后,我们都可以看见水草丰美的万里河山。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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