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和最远的距离

查 干
2023-05-02
来源:今晚报

有一年,我去德州参加一个诗歌颁奖仪式。饭后,到住地前的林子去散步。林子的种植无甚章法,属于原生态。如斯甚好,将一片野气,展示给我们享受。草,都是野孩子,东跑西颠,拥着花儿玩儿。花儿不少,也都是野生野气的,见了人傻傻地笑。而鸢尾,却一身海蓝色盛装,优雅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风的抚慰和云的点赞。这是一群见过世面的妮子,举手投足,都像城里人模样。林中空气甚佳,那是草木带给我们的最佳礼物。湿气,带着一些草木香味,直扑我们的肺叶里来。我听见,我的肺叶,仿佛在轻呼——爽。于是我们的心情轻快起来,开始用手机拍摄林中小路的——曲曲弯弯,葳葳蕤蕤,野趣野调。拍摄花儿们与草木捉迷藏的天真样子。这,才是自然界的本真面目。人工过分,会使美与野气减色,也会抹杀个性。现在的人,生于自然,又都远离自然,丢掉了源于自然的本真与元气,像一块玻璃,透明、精致,却无甚内容。这是我们都市人的悲哀。

突然,手机收到微信的信号。打开一看,是我和内子,刚刚面对面站在林中小路上,各自在看手机的照片,题款:最近的距离,补一题款:不,最远的距离。我蒙了一下:什么?我与内子,只有半米之距,怎么是最远的距离?下面见有内子跟帖——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咱们人在一起,却各看各的手机。我这才明白过来。好一个思维犀利之人,在这样一个可以忘我的环境里,也不忘捕捉生活中所发生的异样画面。她在从微小细节里,剥离出生活中的真谛。她先是埋了伏笔,说“最近的距离”,而后用否定句“不,最远的距离”,以此来提醒我们,现在正发生的是什么。不愧是文学评论家,她对人生和世界,时刻保持着审视之态。她姓牛,见识更牛。而另一位著名作家,却一脸深刻地笑着,她用一贯的锐利尖刻的目光,注视着我们。仿佛在说:怎么样啊?分析得够透彻吧?服不服?于是,我与内子相视而笑。仿佛,悟到了一些什么?这就是与智慧之人同行的妙处。学会观察、分析,再做出精准的结论,这该是思想者与酒囊饭袋的区别吧。当然,我属于后者。

原始的农耕文明时代,是让人亲近,让人抱团取暖的。而如今,人类进入工业科技文明时代,人与人的距离,却逐渐疏远了。现在,人们不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而是门对门,不知芳邻姓甚名谁。甚至,一个点头、一句问候都没有了。这说明,生活条件优越了、进步了,人们之间的亲密度却降低了。尤其近几年,智能手机普及了,出现了人与人疏远、与手机亲近的怪象。当然,智能手机一下子把世界浓缩了,我们可以在分秒之间,与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亲朋好友视频交流。这是它的功劳。因为它,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而问题的另一面则是,近在咫尺的人,却又因手机拉开了距离。我突然想起,法国的思想家帕斯卡尔的一句话:“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它的含义,恐怕一句两句,是说不清的。对于人类而言,未来的路,还很漫长、还很邈远。懂得自我认知,并看清自己,做自己的主宰,时刻等待自己的灵魂,能够跟上来,显得尤为重要。生活因手机变得方便快捷,而又被手机俘虏了、奴役了。远与近,都因为它的存在,而变化着。

之后,从德州返京的高铁列车上,我开始认真观察。我发现,无论男女老少,都在神情专注地看手机。人们显得很安静,很陌生,很遥远。甚至,情侣之间,也顾不得说话,虽然身体在相互依偎,却戴着耳机,眼睛盯着手机,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呜呼!人,创造了智能手机,智能手机却改造着人。如此看来,有一天,机器人掌控这个世界,并非没有可能。想到此,我出了一身冷汗。

而我,从古典诗歌中,发现很多心理距离可以超越空间距离的例证。那时,没有现代化的通讯设备,尤其没有智能手机。有时,一封家信,“走”几十天、几个月、几年,都不稀罕。“家书抵万金”,并非夸张。因此,人们唯一能缩短距离的方式,就是——思念。譬如苏轼对亡妻的思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里,生者与死者,虽然阴阳相隔,感情的纽带却结而不解,始终在一起。在刻骨铭心的相思面前,因为有情,距离消失了。譬如杜甫的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女儿,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虽然相隔千万里,却能清晰地“看见”家中的情形。思念,使目光具有神奇的时空穿透力。这种思念,往往会深入骨髓,并且留于心中的时间,和我们的生命一样绵长,也为我们的生命注入能量。不像现在,一开微信,亲朋就在眼前,而思念却浅淡了许多,因为没有想象的余地了。人们在嘻嘻哈哈中交流着,淡去了情感与思想的“回甘”。这便是便捷带来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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