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出现了“文学失却轰动效应”的惊呼后,圈内人经历了很长时间的自我调适,除以某种自我保护机制脑补出了很多有力的与牵强的理由,说服自己文学本来就是社会的一部分,不是社会的全部,更不是皇冠上的明珠。相比自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新文学的风光无限,后来文学的社会影响力确属断崖式下跌。不能不考虑到当时的文学承担了大量信息传递的功能,无论是新思想、新的艺术形式、新的生活方式还是新的精神面貌,特别是一直追随着传播媒介的更新而发展,令其一直占据着舞台的重要位置。报纸造就了传媒大亨,也造就了各类文学的鼎盛,期刊的繁盛也助力了文学的传播。近现代史能够迅速进入现代社会,有连续的高涨的革命热情,革命的话语和理念能够迅速深入人心,与文学携带并传播着大量先进的信息密切相关。
在文学从业者看来,文学固然是一种目的,但在文学组织者以及社会组织者看来,文学则是相对于有形媒介的另一种无形的媒介。文学经典能够成为一个时代的典范性文本,除了其艺术性、思想性等自身因素外,与其裹挟的信息被确立为时代典范有密切关联。一部作品何以成为经典,或者说谁出于何种目的、何种方式宣布某一作品是时代的经典,都不能否认隐藏于内容中的信息的潜在影响力。佛克马、蚁布思说过:“经典的一个功能之一就是提供解决问题的模式。历史意识的一次变化,比如像十八世纪所发生的那样,将引发出新的问题和答案,因而也就会引出新的经典。”反过来想,从被宣布成为经典的文学作品的细读中,一样可以窥察时代的奥秘,这都是其中的信息提供的便利。
另一方面,文学作品的产生经历了作家思考的“黑箱子”,诞生后如果不考虑修改,在形式上基本获得了确定,但在意涵上仍然处在变动不居、有待填充的状态。不同的阅读者会站在不同的立场,代入不同的经验,得出不同的结论,甚至在“六经注我”的方法下,阅读者还会主动借助文本的丰富性和不确定性传达自己的意图。因此作品的阐释权才会显得尤为重要,对过度阐释的警惕也一并引人注意,毕竟其中的信息仍然处在未完成状态。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前提是它首先得是哈姆雷特,对一篇学生作文的理解,恐怕很难超出老师的文末评语更多。提供的信息越充分,阐释的空间越充足,文本被赋予的意义就更多,也许不经意间,某些阐释就开发出了其潜在的经典性。
从一定程度上说,文本提供信息量的多少,与其能够达到的高度虽然不一定具有必然正相关,但也具备很强的关联度。更何况现在已经进入信息时代,甚至一些科幻中曾经出现的事情也逐渐有了眉目。人工智能和虚拟空间的实际探索或许还远,但是人形机器人相关项目已经浮出水面。我还记得阿西莫夫写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我,机器人》在2004年我刚上大一时被改编成威尔·史密斯主演的电影上映,看后赞叹不已。未曾想十八年后我刷到了一条抖音,有人花了三万买了一个机器狗,并以外出买咖啡做测试。过程跌跌撞撞,引发了无数人嘲弄式的欢笑,如同电动车在网上被嘲讽“刹不住车”或“自燃”以及保险贵。但我觉得事情并不像看到的那么简单,回想人类历史上那些改变文明史的各个重大发明:无线电、火车、汽车、飞机等等,开始时无不伴随着讥讽、谩骂、冷眼和妖魔化,但不可否认这些都是开启历史新阶段的重要标志。现在的老司机已经不能像过去的老司机那样打开机盖修车,毕竟电路板的门槛很高了,与此相应的是开车更简单,意外状况更少,舒适性更高。所以我们都是享受着信息化甚至高度信息化带来的各种便利,至少大城市中的居民已经完全融入了信息流之中。文学不再成为获取信息的主要来源,我们有了日益专业的新闻报道——包括即时报道、深度报道、人物特写等等——以及新闻评论,有了各种丰富的渠道来源——从电视的普及到网络的铺开直至自媒体的兴起,有了更有效的针对宣传的组织能力。但即使如此,信息应该仍然不失为评价文学的一种标准。有一些较为极端的反面例证,即所谓神剧和行业剧一类的文本,没有基本的专业知识,也没有基本的叙事逻辑,引来骂声阵阵。毕竟现在的受教育程度更高,媒介更为多样,获取并辨认信息更为容易。所以我想,“深入生活”的口号经历了兜兜转转恐怕应该要被重新召回,与信息化了的生活保持同步,以保证信息的准确性和丰富性,区别是曾经更多作为一种“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而今则是行业内部的基本规范和底线。
二
文学生产是应当提供丰富的信息的,并且如果能够提供丰富的信息化时代的信息自然更好,但是从文学接受来说,我犯迷糊了,我也不确定现在的人——阅读者和潜在阅读者——能否真的接受如此丰富的信息,再进一步,能否接受文本中如此丰富的信息。
直观上现在的人,不仅仅是年轻人,而是包含了几乎所有年龄段的绝大部分人群,处理复杂信息的能力一定比二十年前、三十年前都要卓著。除了爷爷奶奶辈的人,父母辈大多能够熟练运用智能手机、聊天软件和购物网站,在运用大数据方面我们和我们的父母辈几乎没有太明显的时间差。同样他们也往往因为舆论环境或子女爱好,对流行文化、职业体育、社会热点和国际局势有或多或少的了解。年轻人则尤胜,他们天生就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没有任何国度,是彻底的信息化社会的第一代公民。他们热爱刷短视频,并且特别注意视频中容易被忽视的一些背景性细节,并就细节展开热烈讨论和幻想。他们热情无限,喜欢在各种同人论坛讨论许多看似不相关的、又具备丰富细节的话题,毫无难度地跨越另类音乐、电竞比赛、汽车、物理、历史等诸多领域。他们或许不喜欢社交或者家庭交流,但却对以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个性化的爬宠了如指掌。他们在玩端游和手游的时候,突破了业余的边界,对各种技术参数的细致关注令人震惊,甚至有些还在使用水冷电脑。他们不只是熟知电脑的人群,一些游戏主播往往身兼一个副业,就是电子产品的品鉴与推广,作为消费者,他们对路由器和手机配置的了解,超过了一些传统电信行业内的工作人员。普通手游玩家对网络流畅度已经比网页浏览者和资源下载者更为敏感了,这些电竞职业选手和游戏主播对帧数的苛求让同一个圈子内的爱好者都大大惊讶。《全职高手》里的“肉眼识帧”固然属于艺术夸张,但确有其现实依据。现在的网络游戏玩家对一幅2D画面各种信息的捕获和解读,远远超过没有类似经验的人群,以致我坚定认为网络游戏的深度经验非常有助于城市道路上防御性驾驶习惯的培养。当这些人从虚拟空间走回现实,过去“察言观色”的美誉将成为每个人的基本技能,“基操勿6”。同样,现在的极限运动也要求参与者必须有很高的熟练度和敏锐的判断反应力,说到底也是高速处理信息的能力。街头健身或无器械健身已经不是运动场地和运动方式的变革,而是更为精细、专业的训练模式在庶民中的广泛普及。总之,信息化社会充溢的高饱和度的信息流,让生存其中的人们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具备信息抓取和解析的综合能力。
但前年的一件事摧毁了我这种乐观,或者刷新了我对当下时代人群的看法。由于疫情影响,全球影视行业被外力中断,国内院线在苦撑一段时间后选择重映一些大片以解行业燃眉之急,于是《指环王》系列被选中。我的文学观一直都偏向传统甚至保守,对这类题材未曾关注,借此机会想尝试一下口碑“声名显赫”的作品,于是先在网上看了《霍比特人》三部。看后大为惊叹,不仅是史诗风格,更是不多见的史诗的叙事方式,着实让人爱不释手。再去看网上最新的留言,发现一片骂声,大多集中于剧情的芜杂和影片本身的冗长。其实仔细琢磨,两个多小时或三个多小时的电影并不十分罕见,不仅是这次,之前我也被《阿拉伯的劳伦斯》这样两百多分钟的电影深深吸引过,现在的人已经被信息流娇惯得难以接受一种娓娓道来、细致入微的叙事。超过二十分钟的手游就开始引发焦躁,长于一分钟短视频完播率直线下降,甚至平台不给推流,一首三五分钟的流行歌曲都让人不耐烦于铺垫展开,直接听十几秒的“选段”,即使一些知识类视频为了吸引观看直接投其所好,开场第一句话就是“先说结论”。最近网络又出现了一个流行语“省流”,即“节省流量”,直接一两句话概括,言下之意是正片就别看了。还记得戴锦华教授批评过网上一些“一分钟带你看电影”之类的视频,认为极大简化了艺术内在的丰富性。当然也并非所有长的东西都不能接受,之前漫威的《复联4》也能被接受,演唱会更不用说,然而这些表面上的大块头能被接受其实正是内部的碎片化和爆米花特性降低了接受和理解的难度。包括新近上映的《阿凡达2》,那些不满说直白点就是没有大场面的打打杀杀,不过瘾,属于被动消费降级。在文学作品的接受方面,虽然现在许多平台读物都越写越长,但其中严重缺乏各种形式的描写,基本属于平铺直叙主干情节,字数码得多,但基本是靠流水账叙述,事无巨细全部用文字表述,没有隐藏的情节,阅读过程基本不靠联想。这是一种信息流的极端状态,如果将大量的语流剖开来看,其中的每个单位几乎不携带信息,但又无法说成是意识流,毕竟它们取消了绝大部分深层次的内在韵律,都是表层故事的演进。可以说这种产品的提供,与传统文学包括其他文化产品大相径庭。
三
也还是有好的一面,事物的发展总会有一个过程,我也劝说自己应当具备“让子弹飞一会”的包容心态。不少作家也还是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内,努力提供着适应并反映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的作品。
其实孙频早先的作品已经有了很强烈的个人风格,饱满膨胀的触觉描写极尽铺陈之能事,或许是她觉得这种写法过于沉浸于个人小世界,毅然决然地走向了新的征途。在新的世界里,她不断尝试将一些没落的小人物与恢宏的历史和社会发生连接,虽然这些人可能并不自知,但是作者孙频对此有清晰的意识。相似的是,孙频依旧在文本里提供着大量的信息,只不过不再是个人的触觉,而是通过联想、隐喻以及叙述者话语铺展开一幅庞大的四维地图。因为互文性元素的存在,让孙频小说提供的信息在表面文字基础上成倍数激增,所以她现在的小说往往能够举重若轻,三言两句描绘惊天动地。她现在的小说更像一种综合的立体的艺术品,不但质地更为精巧精深,还注入了大量专业性的知识,历史方面自不待言,甚至还有大量美术、考古等一般人并不具备的知识储备。虽然她并没有直接面对信息化社会,更多还是历史话题,但呈现出的样貌更神似充满高速信息流的信息化社会。
同样在张楚的小说里也出现了类似的特征,比如《过香河》中毫不畏惧加入的哲学,一点也不顾忌消费市场,甚至多少有点对消费市场上的阅读习惯有些挑衅和冒犯,这本身固然是一种目的,用于对抗阅读市场上那种信息密度过低的流水账叙述,但也可以视为同欧化文一样的效果,给阅读增加障碍,并由此设置思考的难度和深度。此外作家还给小城镇加入了很多大都市里的时尚元素,纷繁复杂,这种看似杂乱无章的信息流恰好与哲学话语一起呈现出当下都市和城镇共同存在的一种怪诞的状态。不可否认,在呈现信息过载这一层面,无论是宏观式的概括或是个体的细微体验都难以与这样的书写方式相提并论,看似荒诞实则现实。此外《中年妇女恋爱史》的“大事记”这样的尝试,更是连部分专业阅读者一起挑战了,提供的丰富信息更加抽象,反倒有了后现代社会的光怪陆离,产生了一种迷幻的真实感。狄青的《天真汉》不使用繁杂表现充沛的信息,而是用极简写法表现城市文人圈子的复杂心态。通过对人物的夸夸其谈、自嘲自贬以及油腔滑调等的生动描写,废都废文人的形象跃然纸上。在这些人内心深处,虽然表面上嘴碎话痨,但没有真正关心的事物,如同一具空虚的躯壳,行尸走肉般混迹于人世。这群人在谈论身边的灾害和人命时,完全没有“生死亦大矣,岂不痛哉”那种慎重庄严与敬畏感,而是充塞着玩世不恭、玩弄心眼以及机械僵化的言行。正是因为生活的过于平顺,信息社会过于频繁的刺激反倒让人失去了感知能力,都市圈子文人渐渐变得市侩、精细、自我。诙谐的形式衬托着一种怪诞的复杂现实,也是一种新鲜的信息冲击。
研究文学史出身、涉足青年亚文化的学者黄平,在他的小说《松江异闻录》的创作谈中特别直白地说出了文学在信息化社会应有的坚守:“我想写的小说,是想试试和抖音竞争。”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说明,当年能与游戏厅抗衡的是大仲马,乔伊斯未必能行,虽然后者的文学史甚至文化史地位不言自明,因此他选择用类型文学的外壳装载纯文学的精神内核。这让我想到网络上不少被骂到体无完肤的入门级豪华品牌,因为咒骂狂欢的人觉得拥SLSAMG和S迈巴赫的品牌不应该被A180这种“廉价货”折了身价,但这其实恰恰是商人的聪明之处(当然这个类比未必完全贴合黄平的表述,毕竟Q2用的还不是奥迪平台,但这也恰是商家的狡黠。小说不长,每一部分的谜团似乎都悬而未决,不过中间一节尤其引人注目,正好承上启下。疫情三年间人性的各种阴暗、纠缠和复杂,大到国际政治小到社区治理,这些我从黄平的历史小说和科幻小说——特别是其中现实题材的部分中感受到了。应该说,黄平是懂这个时代的,他知道这个时代的优势和弊端,也似乎找到了解决的路径。同样,石一枫也是这样敏感于时代的作家,他用非常好看、极容易被当下的人接受的故事与表述直面信息化时代和被信息化的人,无论是网络监控的运用对社会关系的扭转,或是电竞选手的现实困境,其实都是黄平所说的“和抖音竞争”的文学范畴。
诚如霍艳《从年度榜单看当代文学场的“三分天下”》一文所言:“期刊评选出的文学榜单仍集中于纯文学作品……而文学刊物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式微是不争的事实,尽管近年它们努力通过新媒体化寻求突破,但真正阅读文学刊物的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仍在减少,纯文学作品难以出圈。”现在人们被湍急的信息流裹挟,却丝毫没有觉察,处理海量信息是生存于如此信息流中的基本技能,但却在温水煮青蛙的过程中渐渐习惯于处理纷杂信息的浮躁与快速。信息时代的文学面临更多的机遇和挑战,既要顺应时代并表现时代,承载更大量的信息,又要帮助人们转变这种不良习惯,从信息流中挣脱出来,体验真实的生活与人生,做一个领路人对大家说:“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